谢逍拿大碗喝酒,风卷残云地吃起东西,几个亲兵小声说着话,唯他始终沉默不言。
这一路过来他都是这样,甚少出声,只一再催促众人加紧赶路。
旁边桌便有人在议论明日的天子大婚,说听到京城传来消息,陛下这次竟要纡尊降贵亲身前去镇国公府接亲,一片惊叹声。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是离经叛道惯了。”有人如是感慨。
谢逍听着不觉拧眉,这几日他反复想了为何晏惟初会忽然决定大婚立后,冷静下来才觉自己确实关心则乱了,这桩婚事必定另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既已决定了顺从本心去抢婚,他便没打算再退让,一切都等把人抢到手了再说。
堂中不知谁人一声笑:“就是可惜了堂堂定北侯,从忠良摇身一变成奸佞,陛下当日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这招美人计当真绝哉妙哉。”
旁人附和:“那陛下岂不是不地道,把人套牢了用过就扔,与卸磨杀驴何异?”
亦有人惋惜:“昔日鸳鸯早晚要成那分道扬镳的怨侣,可叹可叹。”
谢逍的亲兵里有脾气暴躁的,听得扔了筷子就想起身去跟人理论,被谢逍呵斥住:“别生事。”
他吃完东西,碗里最后一口酒也喝了,没将那些非议放在心上,回去了客栈。
奸佞也罢,奸佞有奸佞的活法,他不多做点出格的事,都对不起世人安给他的这个奸佞的名头。
*
卯时正,晏惟初起身,斋戒沐身,更换冕服。
第二次成亲,他的雀跃和翘盼半分不减。
昨夜晚些时候,派驻冀准那头的锦衣卫传信过来,说已经在那边见到了定北侯一行的身影。
“侯爷带了二十亲兵,风尘仆仆急赶路而来,在城中客栈落脚,进来时特地打听了那边城门开门的时辰,应当明日天一亮就会离开。”
晏惟初听罢禀报,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安稳好觉,梦里都是表哥接过册宝,真真正正做了他的皇后。
他拿起手边凤面,这是御用监新制的,比上回他与谢逍成亲时他戴的那张更华丽夺目。
抬手将凤面覆上自己的脸,晏惟初看向前方镜子。
金丝孔网背后,他黑深眼眸里藏了笑。
本该由谢逍戴的东西,他心甘情愿自己戴上了。
辰时二刻,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入班,五拜三叩。
正副使奉迎官上前拜受皇后金册与金宝,一人持制案,一个持节案,送上凤舆。
晏惟初一步一步走下御座,群臣抬头,愕然当场——
皇帝脸上覆着的,分明是男子执栉出嫁时所戴凤面。
直至晏惟初登上御辇,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在鼓乐声中出发,众人才恍似如梦初醒。
“陛下、陛下他……”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陛下要立的皇后,莫不真是那位?可那位不是人还在江南吗?!”
礼部老尚书快晕过去,他看到了什么?!小皇帝竟自己戴着凤面去接亲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寻根柱子撞上去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再想劝谏?
晚了!
天子仪仗出承天门,巳时初抵镇国公府。
奉迎官先入府,宣读诏书。
晏惟初端坐御辇中,听到里头隐约传出的声音。
“咨尔谢氏,毓自清流、秉性端睿,明智弘深、器识高远……”
诏书是他亲笔写的,他不吝溢美之词夸赞表哥,只觉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表哥还没到这里,不能亲耳听到这些、亲手接下这封立后诏书。
下车时,崔绍过来御前,小声告知他城中先前就已出现异动,有鬼祟之徒正试图靠近御驾行进路线,他们已经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这鱼果然是钓上来了。
晏惟初现在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他到了吗?”
“方才收到消息,侯爷已经带人到城外了。”崔绍答。
晏惟初的嘴角上扬,迈步进镇国公府。
府上皆是谢氏族人在此送亲,他们比外人更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支的女儿被选中,将要入主中宫。
互相问下来却一无所获,众人一头雾水,问谢袁魁,这厮装傻充愣。
皇帝特地交代过不许对外透露真相,没有皇帝首肯,他哪敢说半句。
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陷入诡异沉默中。
这立后诏书怎的越听越怪?镇抚朝纲、匡弼帝业,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这是光明正大让后宫干政吗?加上前头那些褒词,听着也不像在夸赞姑娘家,嘶……
难怪连宣读诏书皇后也没出现,而是由谢袁魁代接诏旨,这些人仿佛洞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瞠目结舌。
这会儿却由不得他们多想,皇帝进门,众人见礼。
那些个叔叔堂叔虽都已知晓他们骂过的侄媳妇就是皇帝,此刻亲眼看见晏惟初穿着衮冕进来,也还是吓得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再多出。
至于晏惟初脸上戴了凤面?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晏惟初淡淡扫这些人一眼,目光落向谢袁魁,问:“朕听闻老夫人昨夜又身子不适了?”
谢袁魁额头冒出汗:“回陛下的话,没、没有,母亲她只是起不了身,不能前来见驾,还请陛下勿怪。”
自然不是。
那老太婆昨夜趁人不注意自戕了,故意选在他大婚前夜用这种方式恶心他给他找晦气,至于会否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问罪,她反正在意的子孙都没了,早就生无可恋,压根不在乎。
谢袁魁这厮还算有点脑子,发现之后立刻压下了事情,没有挪动他老娘的尸身,府上照常办喜事。他虽是个孝子,但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老娘就算要死也一定得拖到他儿子嫁给陛下之后再死!而且只能是病逝!
他这么说晏惟初也不揭穿,免得平白给自己添堵。
“没事便好,”晏惟初面色冷淡,“你们这镇国公府,到这一代风水真是差得可以,也就养出了朕的皇后这一个好的。”
谢袁魁暗自叫苦,那您赶紧把人领走吧,他愿意双手奉上儿子,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懒得跟他们计较。
流程走完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凤辇空着来又空着走,不足为外人道。
也只这片刻,册后诏书的内容已经自镇国公府传出去,传遍全城。
群臣这会儿正等在承天门前迎驾,收到消息哗声一片。
且不说这入主中宫之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定北侯,光是诏书上勉励后宫干政之言就足以让无数人跳脚。
有人甚至当场提议要拦着凤辇入承天门,一起叩请皇帝收回成命。
刘诸见自己被众人盯上了,这次没再打马虎眼,面色严肃地指了指周围随处可见的亲军侍卫:“他们手里的刀今日不宜见血,但若是你等冥顽不灵,冲撞了陛下的大喜,陛下未必不会让你们拿血给他添添喜。”
你吓唬谁呢?!
众人面色难看,刘诸闭了眼再不搭理他们。
这些人望向四处神色肃杀的禁军,有一个生出胆怯的,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气势瞬间便如散沙一般泄了,再闹腾不起来。
天子仪仗离开镇国公府,回程时依照习俗绕道,让沿途百姓观礼。
今次的大婚迎亲仪式格外不同,因皇帝亲身前来,凑热闹观礼之人也格外多。
途经城中繁华之最的西大街,但见朱漆牌楼下万头攒动,便是前有亲军卫开道,后又京营兵马护送,有心之人依旧察觉到了藏在这些喧嚣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变故就发生在肘腋之间。
御驾行至西大街最宽阔的岔道口,两侧酒楼上方窗棂忽然同时迸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凌空扑下,持剑直冲御驾。
“有刺客!护驾!”
惊呼与尖叫声顿起,围观的百姓慌乱四散,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街面顿时大乱。
电光石火间,皇帝御辇四壁应声裂开倒下,车内飞身跃出数名锦衣卫,与上方扑下来的刺客斗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