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因便是张二的父亲趁着农闲,去这邱老爷家里做短工。
邱老爷知道张家人种地好,且他们手里的地也肥沃,每年都能种出最多最好的粮食,便动了歪心思。
他仗着张二父亲不识字,以“短工合同”为名,骗对方在好几个不同的文书上盖了手印。
那些文书就是说明张家是自愿把田地给了邱老爷,还要以极为低廉的工钱,为邱老爷种地。
种的便是曾经张家的那些地。
第一年的时候,张二父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勤勤恳恳带着家人种地。
可收完粮食之后,邱老爷忽然带了一众护院和多架驴车过来,强行将张家大半的粮食都收走了。
村里人不敢招惹邱家,可张家族长也能任由自家人被这样欺负,就在邱老板离开之后,带着张二的父亲和祖父,以及另外几位有点地位本事的族老一起去了县城。
众人去了府衙,击鼓鸣冤。
张二的父亲被打了二十大板,众人才能面见县令陈情。
县令就叫了邱老爷过来,两方人在堂上各自诉说事情经过。
邱老爷手中有张二父亲盖了手印的文书合同,明明白白写了这地就是张家主动送给邱老爷的,也自愿以低廉的工钱为他长期种地。
所以眼下,邱老爷最多算是拖欠了张家的工钱。
那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县令便是想帮张家都没办法,更何况这县令本也与邱老爷沆瀣一气,这件事便被轻轻掀过,只叫邱老爷将工钱结给张家。
几十文钱的工钱,邱老爷随手就给了。
于是最后,张家便只得了这几十文钱,以及二十大板。
所谓公道,所谓律法,在当地豪绅权贵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不是第一例,更不是最后一例,大宁各地的豪绅地主,大部分都是这么来的。
普通百姓求助无门,只能一日日被压榨。
如张二这般的还好些,他争气能干。
短短十几年,他带着自己大哥一起,靠着种地和做短工,再时不时进山打猎,不仅把原本剩下的三、四亩地扩大到了如今的七亩,还能在朝廷举办科举之后,毅然卖了三亩地,凑了些银钱,开始了自己的科考之路。
前段时日,他考中的消息传到县里的时候,那已经年迈的县令和邱老爷都慌了神。
可他们也不敢再对他做什么,毕竟在此前第一轮科考开始的时候,就有宫里的人过来警告过,不准任何人动这些学子,否则杀无赦。
他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但面对宫里来的人,自然是大气不敢出,只能暗暗乞求自己曾经欺凌过的人不要考上。
但越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张二不就走出来了吗?
那县令与邱老爷,楚九辩都没叫人处理。
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张二亲自去做才算是报了仇。
而今日殿试之上,楚九辩要问这些农学学子的问题,自然也绕不开这两样。
一样是“地”,一样是“民”。
“请诸位农学学子上前来。”楚九辩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疏离高冷,但他语气却比平日里温和些。
学子们第一次见到楚九辩,知道他就是提出要科举的楚太傅,心中自是敬仰。
十几人都走上前,在距离楚九辩几米远的位置站定,全都垂着眼,不敢看人。
在他们身后,便是六十五张桌椅,以及其他正在作答的学子们。
殿试本就有皇帝和高官问问题的流程,所以众人心里都有准备,私下里也都联系过。
农学学子们这一路考试都是以“问答”形式走上来,自是更熟悉这个环节,眼下第一批上前作答,虽心里确实慌乱紧张,面上倒还表现的不错。
殿中除学子们外,其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十几位精壮的农家汉子身上。
他们便是穿着得体的衣衫,也不像高官权贵,甚至不像那些武将。他们粗糙的皮肤和微黄的发丝,是一眼能看得出的土气和风霜。
这就是底层百姓。
楚九辩道:“这一轮考核,本官只问你们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什么是民?”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地?”
他没用那文绉绉的问法,说的通俗易懂。
学子们完全听得懂,只是却心中斟酌,觉得太傅大人要的定不是最简单的回答。
张二也凝眉思索。
这一路考上来,考官们问的问题都是关于如何种地,如何除病害等等,但也问过一些例如“如果你们的地被人恶意侵占,该怎么做”这样的附加题。
附加题分值不高,但张二却从中摸出了一些门道。
他觉得,太傅大人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暗示他们这些农学学子,要他们去思考田地之事,思考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与那些豪绅地主的关系。
如今听太傅大人问的这两个问题,他便确定了心中想法。
而对于这两个问题,他心里也早有章程,不过结合着此前经义与算学、刑狱几科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要回答得更多一些才是。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之后便可以作答。”楚九辩道。
学子们纷纷应是。
一炷香的时间,殿中静谧无声,只偶尔有些衣料摩擦声,或者磨墨与翻动纸页的声音。
楚九辩就站在原地,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今日殿试,他要的不只是给学子们扬名,他还要告诉这些世家权贵和藩王们,如今在位的可不是无能无为的成宗和英宗,百里鸿和秦枭也不再如初初登基时那般孤立无援。
他们眼下完全有能力,有资本去与这些人为敌。
他们就是要逼一逼这些权贵和藩王,逼他们互相联系,逼他们行动,匆忙之下,才会有更多漏洞,有更多马脚露出来。
当然,若是他们真的能举兵谋反,那才是正和楚九辩的意。
秦枭从椅子上起身,抬步朝楚九辩的方向走了一步,但却没靠近。
两人就隔着将近三米远的位置站定,同样的绛紫色官袍,一个威严冷肃,一个疏离淡漠。
在他们之后两个台阶之上,百里鸿乖巧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双澄亮的双眼望着台下众人。
户部尚书苏盛抬眼,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那日清早,细雨连绵。
宫门缓缓开启后,御林军的长刀便手起刀落,两颗世家子弟的头颅滚落在地。
在那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中,他与百官站在奉天殿外的长阶之下,仰头看到的,便是如此刻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不同的是,那一次楚九辩与秦枭是带着小皇帝一起,展露了些许锋芒,亦是对他们这些权贵世家的第一次正式宣战。
而这一次,楚九辩他们是准备开始动手了。
吏部尚书萧怀冠浑浊的视线扫过前方台阶之上的两人,又缓缓收回。
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一瞬。
他想起了最初时家主萧曜与他的对话,对方拼了半条命戒了曼陀罗的瘾,告诉他这东西有多毒。
可萧怀冠并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本也没几日活头,吃过这东西之后身体却格外精神,比此前那般老态龙钟好多了。
然而现在......
他看向那身着亲王朝服的剑南王,少年人脊背挺拔,可却瘦弱,比起一旁的安淮王还不如。
如此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萧家的未来?
又如何撑得起这整个大宁?
萧怀冠又缓缓看向那些年轻的学子,有些恍惚。
他好似从那些人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也这般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与年轻的王致远针锋相对。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王致远仍然不对付,仍然想把对方按死,可他们的初衷却早就变了。
也不对。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与这些学子不同。
他们口中念着百姓,念着家国,可心里眼里,其实只有自己,只有他们身后的家族与荣耀。
喉结滚动,胸口处酥酥麻麻的感觉缓缓涌上来。
这是又想了。
萧怀冠再也没精力去思考其他,而是悄悄从袖间拿出一颗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塞入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