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阴鸷的目光横扫一圈,最终落在石碑上,隔雨辨认一眼字迹,上官阙沉声道:“放下。”
立碑的人只一犹疑,不及思索,便觉白光照眼,红衣袭近,剑气逼来。
杀意弥漫,屠盛盛眼疾手快,拔剑去救,一迎剑,便觉手心剧麻,心知不妙。不及出言相劝,上官阙迅疾变招,皆是杀招。
易梧桐见二人缠斗,惊心稍定。想他若真有一身好武功,当今的流言流语足能压下去一半。或许上官阙有些拳脚,却也在龙门会上闹过那样大的笑话,想也不会多强。至今不露,只怕是藏拙。屠盛盛可是在龙门会脱颖而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易梧桐只等上官阙败下阵来,腹拟着劝言。却见拆下百十招,仍不分胜负,甚至屠盛盛已显劣汰。
屠盛盛并非旁人,见识过上官阙的剑法,心中暗暗叫苦。上官阙剑招一向难拆,寻常比试,只觉剑气如风,轻巧难寻,却又丝丝入骨,好在点到即止。如今上官阙发狂,这剑锲足了劲力,招招致命。他从前只当上官阙隐藏实力是为了在必要之时迷惑对手,却不懂为何在今日显露出山水。
屠盛盛斟酌片刻,当机立断抽身退出战局,拽走竖碑的二人。
上官阙并无相缠之意,见人退开,手握长剑立在石碑前,仰脸淋雨,手指摸住钝寒的石碑:“我说过,他没有死,他不舍得死。”
话音刚落,便见上官阙高举长剑,轰然砍断墓碑。
屠盛盛望着荒唐的碎石碑,一时怒发冲冠,冲口就道:“当然,韩临是被你活活逼死的。”
舒红袖在旁浑身一颤,她不肯见上官阙,何尝不是心里清楚,自己是逼死韩临的帮凶。
上官阙缓缓转身看过来,屠盛盛毫不畏惧地回望他。
严阵以待之际,忽见上官阙挑唇笑了起来,雨水蒙面,红衣色浓,此前面目昏翳一扫而尽,风姿明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野兽食肉还要吐骨。”上官阙回头凝视隆起的坟茔,眼色一暗,挥剑平指:“难道这里埋了他的骨?”
话罢,上官阙弃剑,十指去挖坟茔新土。
众人大惊之余,只觉他一身红衣的背影隐现癫狂之态,无人敢近身去阻止。屠盛盛见韩临坟塚被这样糟蹋,更是捂住红袖的眼睛,不忍地背过脸。
土中有碎石,瓦砾,锋利如刀,雨势渐缓,上官阙挖到十指溢血,总算触到棺椁。
上官阙擦去棺木的泥,倚到棺椁旁,闭目贴脸到棺盖上,感受着棺木的冰凉寒意。一如寻常清晨唤醒韩临那样,上官阙贴在棺椁旁喃喃低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半晌,上官阙瞥开眼,拾来长剑,削入棺椁。
棺盖撬开,棺中只有一身韩临生前所穿的旧衣裳,摆作人形,权作尸身。
上官阙迈入棺材,抓起那身旧衣裳,紧紧拥入怀里,转过脸来,笑着说:“没有尸骨,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天光幽暗,只见上官阙长发凌乱,面色如霜,红衣早为泥污,淋得仿若湖底溺死的艳鬼。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上官阙拥紧这套旧衣。
他十指涌出的鲜红将衣物挠出血痕,好似不详的镣铐,欲锁紧留在衣物上的残魂。
满身的癫狂,十分地凄凉。
泪水夺眶,舒红袖转身就走,傅池紧跟上去,屠盛盛面有戚戚,向易梧桐请辞。
到这个地步,这场丧葬几乎成了一场闹剧,是非之地易梧桐不想多留,踟蹰片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收拾局面。
等遣散众人,易梧桐再回头,却不见了上官阙的身影。她忙撑伞走近几步,就见被掘开的坟墓里,为韩临所设的棺木中,躺进一个赤红的人。
雨透骨彻寒地下,上官阙阖目在棺椁中侧躺,身体蜷缩,将那身空空荡荡的衣裳护入怀中。好像身上的不是红衣,而是淋淋的血。
他脸上雨水纵横,易梧桐辨不出他是否落过泪。
很久之后,久到易梧桐疑心上官阙要在这不详地睡着,被棺材中的积水淹没,才见上官阙坐起身。他手中提著那粘有斑斑血迹的旧衣,归剑入鞘,迈出坟墓,一路淋雨回城。
上官阙没有回家,而是到公主府,向十一公主要一副画。
刘宜晴说韩临那副画像当初送你,你不稀得要,我就另赠他人了。
上官阙说我可以买回来。
孩子的读诗声从门缝逸出,刘宜晴望着眼前这个狼狈到她不敢认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人不久前才死里逃生,恐怕不会与你做这个买卖。”
回到家中,走过庭院参天的泡桐,上官阙将韩临的旧衣叠放整齐,并未换去一身脏衣,只是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追灯令,背覆燕山,是当初他执意要救韩临,违逆江水烟的那枚追灯令,后来他做了楼主,专门要了过来留念,今年三月他将这枚追灯令交给舒红袖,命令韩临回头。韩临没有回头,只将此令搁在信封还给他。
除此之外,信封中还有一颗糖。
上官阙嗜甜,他不喜欢在人面前把喜怒哀乐搁在脸上,自小心情不虞,就借蜂蜜和糖果排解苦闷。成年后能敞心的人少,他愈发不外露情绪,嗜甜更狠。近两个月,他更是只能靠糖稳定情绪。
他的好师弟好像算到了自己死后他要不高兴,竟然留给了他一颗糖。
上官阙剥开糖纸,吃下那颗糖。
糖搁久了,外缘黏软,半天才在口中化完,只剩下里头的硬心。上官阙尝不出味道,不放弃地嚼碎硬糖,糖片锋利如碎刀片,割得口腔血气弥漫,上官阙嗅着铁腥气,强咽下满口的血和碎刀子,也没尝出一丝的甜味。
糖片似乎割破了喉管,一路划破胸腔,以至于上官阙胸口一阵阵疼。这天以后,上官阙少了一个珍贵的发泄途径。
洗掉满身泥垢,拉开衣柜换衣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叫上官阙呆滞片晌。此前柜中的浅色全被换掉,只剩色彩浓丽的衣物。他垂眼吸了两口气,随手抓出一件换上,转身去为十指裹药,晚间吃饭时,已是寻常的模样。席上来往侍从均是艳色彩装,饭菜更是此前的荤腥鱼肉,除上官阙手边一道甜点,满桌不见半点素菜。
上官阙久久不落筷,最终只舀一勺蜜酥酪,送入口中。刚尝出甜味,便觉喉头一腥,上官阙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久病淤积,上官阙生了一场重病,重到京师中药铺束手无策,只得修书专程从金陵请曾当过他启蒙老师的世叔为他医治。
蜜酥酪是从宫里找来的厨子,不会出错,便有人怀疑是那糖有问题,找来粘有糖浆的纸做物证,可再老道的验毒师也未从上头寻出一丝毒迹。
直喝了足月的药,上官阙面上才有活人的颜色,徐老先生急着赶回去见刚出生的孙子,便要告辞。
上官阙靠在床头听了,想了想,抬头说:“这病尚未好彻底,要不我随世叔一道回金陵吧。我很久没回去了。”
实际上上官阙只是偶染风寒,重病的原因是心病太重,并没到非要他医治的地步。徐永修犹豫片刻,问子越抽得开身吗?
这个已故老朋友的长子笑了笑:“大不了就辞任。”
笑着笑着他便埋下了头,向来傲昂的脖颈垂弯,脆弱得好像他小时候,因为没记全药方被徐永修斥责,埋到上官夫人怀中哭泣。
他说:“我想回家。”
……
次年初夏,挽明月去赴锦城宋家的家宴,酒足饭饱,打麻将消闲之际,眠晓晓摸张牌,嘴里揶揄他:“要不是宋悬这一手好菜,你是这辈子都不来瞧瞧老朋友啦?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坐在吴媚好身边的女子柔声道:“易楼主比正在金陵养病的上官楼主还要难对付,门主这阵子刚从江西回来。”
自从去年上官阙抛下暗雨楼回金陵,偌大一个暗雨楼,如今都由易梧桐掌握。
宋恋探出头来:“上官阙什么病啊?”
眠晓晓手里整着牌毫不犹豫:“疯病。”
她接着又说:“早年我们明月门主与易梧桐可是老相识了。不过这女人确实难对付,油盐不进的。邵兰亭在她那里栽跟头也是不亏。”眠晓晓说完看向姜舒,轻易瞧出她脸上有些故人的影子。眉毛微挑,再望向挽明月的眼神愈发隐着揶揄了:“是我多嘴,我看你啊,被疯狗咬得半死不活,也还是一点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