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有追求你的权利。”
韩临并非没话来回他,只是提了难堪,索性也没多说,闲叙几句,留下钱拿着膏药离开了。
他走后,在等墨干的空晌,挽明月又确认一遍信的措辞,吹了声哨,折纸装进信封。
很快,来人从他手中接过信,候在柜前听他差遣。
挽明月垂眼收拾着桌上的纸笔和算筹,只交代道:“和上回一样,送给散花楼眠楼主,尽快。”
……
在茶楼是惯常的端茶送水擦桌子,剩下的时间韩临都在等上官阙。他甚至拿来新衣裳搁到茶楼,等他找来就换上衣服去见红袖。晚上下工他去换衣裳,开木柜的锁时,旁人注意到他预备去见红袖要换的新衣服,一阵起哄,说怎么找来的两个人都对你这么好。
韩临干笑着没吭声,把那件衣裳包好带回家。前几年他身体刚养好,留在这儿给茶馆打杂。有人趁夜里撬过他的箱子,起初箱子被撬韩临没当回事,他财物不多,那人好像也看不上他那么点钱,没拿走,只是衣裳给翻乱了。
第二个月,有天韩临穿鞋时发觉里头是湿的,只当是没晾干,换下来一摸,里头是黏的。原洗净的鞋里透出一股腥气,韩临翻出前几日洗的鞋,在鞋里发现了干结的浓白板结。有些时候,困境中的好相貌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分明不记得从前的事,却无端地想起油腻的案板和白花花的油脂,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困一场噩梦里头,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逃了出去,兜兜转转,却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他那时候认为是遭人嫉恨,不久后就搬了出去,改做杂工。
后来山门开了以后,除了曹大哥,曾经跟他同住的那些人都外出找更赚钱的买卖,他才又回来做工。那种事再没发生过,可他只要一想起就犯恶心。
那身衣裳韩临来来回回带了三天,期间没有等到上官阙如约来找他一同去看红袖。
预感到出了什么事,韩临问来上官阙的住处,请了一天假,换了衣裳去那个客栈找他。客栈的人他熟,去年在茶馆打过杂,很轻易的问出大致情况。
说是一行只有两个人,长得很好的男人和戴了半张面具的高挑姑娘,住在二楼左手尽头连着两间房里,是靠街那一面。只在刚入住那天出过门,这几天都几乎见不到他们两个,出去买药送饭都唤人跑腿,赏钱给得阔绰。
韩临问:“有谁生病了吗?”
伙计说不知道,你认识他们?
韩临点头,说我上去看看。
到了门前才想起忘了问哪间是红袖住的哪间是师兄住的,但也不至于跑下去再问,他挑了最近的一间,上前敲了门,听见里面传来步声。
门被拉开,一张戴着半张面具的苍白面孔出现在他脸前。
上次见她,她才十三岁,尽管她自小就瘦高,那时候也才刚到韩临的胸口。如今快十八了,头顶已齐韩临耳朵。
红袖自小就长着一头很好的头发,她敷粉涂颈的时候韩临给她撩过头发,乌黑柔亮,触上去宛如苏杭的黑色绸缎。如今一根白绸松松束着的脑后黑发,只将她的脸比得愈发苍白。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加上她本就细的眉,病气的眼,面上一颦,更显柔弱。
传进茶城的尽是老话本,并无她的踪影,如今见到,只是心疼。却不知江湖中,白练阎罗这名号一日比一日响,这几年她用一袖白绸缚死一个又一个的强者。
四年过去,韩临仍习惯地以为她还是依赖他的小姑娘,怕她担心还穿了上官阙买给他的衣服,未曾想却撞见这样一张冷脸。
舒红袖没有准备说话的意思,韩临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看着她不露情绪的半张脸,心头淌过如水的凉意。
两人之间冷了个场,最终韩临开口:“你高了很多。”
“都四年了。”舒红袖半抬着那双盈盈的眼。
“还跳舞吗?”
“去年易副楼主死了,楼里人手调不开,要上去顶差,练得就少了。半年前京城舞坊被烧,师父死了,就不练了。现在这张脸也登不了台。”语调不见一丝起伏,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曾经她的主动让韩临少了很多养小孩的苦恼,但主动是握在她手中的,她现在冷得像块冰,韩临手足无措。
喉咙紧了很久,韩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道:“太可惜了。”
“是啊,都很可惜。”舒红袖的视线突然抬起,针般尖锐:“我师父临死前都还坚信你活着,会回来带暗雨楼走出困境。”
韩临避开她的视线,被她的逼问压迫得几乎上不来气。
“你来干什么?”语气忽然很轻。
韩临想了一下才敢看她,却见她又恢复了那副柔柔弱弱半垂眼睛的无害模样,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来看看你们。”韩临想起之前伙计提起的药,问:“他们说你们要熬药,你生病了?”
舒红袖淡淡说:“那天雨太大,他伤口淋到雨,发烧了。这两天都在睡。”
韩临紧张地问:“有什么大事吗?”
舒红袖瞥了他一眼,嘴角一牵,冷笑了一声,没跟他直说:“真担心就去看,他在隔壁屋烫着呢。门没拴,我得去给他熬药了,你们先聊。”
在门外踌躇半天,进去后韩临倒松了口气,上官阙在休息。
他止步的距离能看清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官阙休息的时候没戴眼罩,伤处狰狞地爬在他干净的脸上。韩临进门看了一眼便忙转开脸。
在屋里转了一圈韩临才敢继续去看,兴许是不舒服,床上人几乎可入画的两眉,也如受潮软皱的古画。
韩临看出情况不对。
他守过半死不活的上官阙,很清楚上官阙生病的样子。而现在,脸发白,嘴唇干燥起皮,额头触上去烫手,都不是喝了正常退烧药几天该有的。
韩临出门,叫住进屋送水的店小二,翻遍全身,塞了他些钱,吩咐他尽管去请个靠谱大夫过来。
打发走小二,韩临打了盆热水,绞了条毛巾,给上官阙擦脸。擦脸难免要正视他的伤处,擦完韩临后槽牙都咬酸了。
收拾完,他坐在离床很远的桌旁,等大夫到。
整个屋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床上那个呼吸调匀,底下这个,因为思及舒红袖的话,难免吸气吐气都很长。生病的倒像是韩临了。
等了很久,等到韩临都要起疑店小二是否在蒙他,门外才传来了脚步声。步履很沉重,不是练功之人。
韩临起身,步出几步去接。
门被拍开:“别催,别催了,我这腿脚,想走也走不快啊,这一时半会的,病人烧不死。你看这不到了吗?要不要打赌看他发烧烧死没……”
话到这里就断了。
店小二收了两份的报酬,却也不心虚,旁人指定的大夫也是大夫,把大夫送到,他也算尽了责,关门溜开。
许久。
挽明月放下肩上药箱:“你们这又是唱哪出啊?”
什么时候再见不好,偏偏要这个时候见到。
韩临头大,手忙脚乱地朝他解释:“我只是让他找个好大夫来,我没有想到他会去找你。”
挽明月似笑非笑的:“哦,原来我在你眼中是个烂大夫。”
韩临急得伸手抓住他的双手:“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挽明月抽出手,掠了一眼上官阙的状态,坐下铺纸取墨:“这是我相信你要和你师兄了断的报应,怨不了别人。”
韩临提醒:“你不号一下脉?不多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挽明月抽出手:“怎么敢。毕竟我前几日作为一个外人打搅了你们师兄弟续旧被你撵走,今日身为一个庸医又要耽搁给你师兄治病,真是十恶不赦。我活该过来被你和你师兄羞辱。我怎么敢生气。”
韩临知道他在撒气:“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伙计会找来你。你要是不想治,我让人再去找一个大夫。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挽明月顿笔,仰头看他:“那你要给我什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