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点头,又问:“你这里有纸笔吗?”
吹干信,抱起狗还了纸笔,韩临到楼下杂耍杂乱的后台去,将怀里的阿懒放到个较为干净的地方,随手抽出来把钝刀,指着方才玩单刀的小男孩,说你过来。
男孩以为他也是来挑战的,很神气,握紧单刀,上来就说咱们出去比。
韩临背着右手,摇头笑说很快的。
确实很快,灰布搭起的帐篷里,寒影闪了五下,男孩手中的刀咣当落地。
男孩煞白了小脸,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身后的中年人也抽刀欲还击,便见韩临挑起了地上的钢刀,两指夹着刀刃递过去,刀柄朝向男孩。
男孩不明就里,犹豫之间回头看了眼身后中年男人。男人也皱眉,正欲问,便见青年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刀面上。
见中年男人点头,男孩拿过自己的刀,又捡起刀刃上的信,看了看信封,抬头说:“我不识字,这是什么?”
“介绍你到临溪学艺的引荐信。”说完,面具遮面的青年又摘下腰上钱袋,抛给男孩:“这是路费,剩下的钱买几件新衣裳,刀就不用再买了,那里应该还压着几大屋子。”
这几年因为那未知的宝藏,临溪很出名,男孩没想到这样的运气砸到自己头上。
等男孩反应过来,青年已经抱起地上那只嘤咛撒娇的肥狗转身要走,男孩忙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面具下的嘴唇含笑:“我姓韩,要是你功夫练得好,咱们还会再见。”
……
到姑苏打听好久,韩临才摸到挽明月住的客栈,找去房间,韩临刚敲两下,门就从里头拉开。
挽明月还是此前的模样,干净又舒服,没半丝颓唐,见到门外的人跟狗,话没说半句,转身就回屋里。韩临抱着阿懒跟进去,拿背关上门,将狗放到地上,迫不及待分享:“我刚刚听说红袖怀孕了!”
挽明月掀杯给他倒水的动作停下,把瓷杯重又倒叩回去:“是吗,她这么不小心。”忽然又说:“不会办满月酒你还要过去吧。”
“你不想让我去吗?”
“我不想让你去你就不去吗?”挽明月又说:“不会她以后提出让小孩认你做干爹你都要答应吧?”
韩临笑着说这样我跟红袖就平辈了,那可不行,推开窗,摘下面具透气。
时值四月中旬,客栈外的海棠花都开了,团团白雪似的木绣球长到二楼,韩临伸手勾过来嗅了两口。
他摘下面具,挽明月才发现他自个儿在外头风餐露宿这近一个月,反倒稍稍胖了点,至少回到像刚从茶城找到他时那个模样,同时黑了些,拉开衣领,脖子和领口里界限分明的两个颜色。
“你这一个月都吃了些什么?”
韩临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说随便吃啊。
挽明月喝着茶:“那看来你不告而别,这一个月离开我在外头乱窜,过得很舒服,比跟我在一块的时候都胖了。”
不告而别总是不对,韩临岔开话题,说他在路上遇到了方黛。
挽明月说他知道,方黛前不久写信过来说了这事:“叫我跟你心平气和过日子,不要总翻醋坛子。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我‘胡说八道’‘胡思乱想’。”
韩临暗想方黛真是不够意思,把狗抱过来,说他起了名字:“叫阿懒。”
挽明月见那往韩临怀里钻的狗崽,心知一定是又被宠坏了。
一路上不方便,韩临将薄薄的行礼搬过来便去洗澡,洗完澡回来见挽明月在骂狗,原来是小狗跑他床榻上撒了尿。
一见韩临回来,挽明月兴师问罪:“我说了别让狗上床,你是不是这些天都让他在你床上睡的。”
韩临说不带它上去,它总要叫,要不就半夜乱撞东西,又说阿懒很乖,之前并没有在它床上这样过:“到时候教教规矩就好了,别跟畜生置气。”
“你是不管闲事,就动一张嘴。”
韩临认错:“是我的不对,我再开一间房,让狗住那里就好了。你看行不行?”
却听挽明月道:“你总是随心所欲,说养孩子就要养孩子,说养狗就要养狗,一只不够,四只不够,还要再养。难道天底下的流浪狗你见了都要养吗?那还过不过日子了?寻常也是,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留。你不知道你仇家多吗?一个人东奔西走,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吓得传信给吴媚好让他差人去找。要不是方黛写信给媚好,媚好传信给我,我都要让媚好下搜寻令。你凡事做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能不能想想,你现如今跟人在一起,有人在担心你。你如果出事了,我一辈子都要为这件事自责。”
在那个以保护为名的套子里,韩临张了好几次口,发觉无论怎么说都不合适,只留下一句我去游湖,摔门而去。
门框被摔得几乎断了,挽明月挥袖砸了桌上所有杯盏。
长肥许多的獒犬此时过来,扒他的裤腿玩,地上处处都是碎片,担心划伤它,挽明月拎住后颈皮搁它到桌上。气得脑袋发昏,挽明月伏到桌上看小狗玩闹,伸手点点它的肉脸,轻轻说:“他这次出去连你都不带了啊。”
韩临到了画舫上才想起狗落在了挽明月那儿,猛的一起身,晃得画舫猛摇,得来隔壁公子一个白眼。
思及挽明月心软,不会把对人的气撒在狗身上,惊心方定,这才坐下。
画舫里有歌女弹琵琶,瘦小干瘪的男人拨三弦,咿咿呀呀的,说的话是姑苏话。上官阙当年说金陵话他都听不明白,更别提姑苏话,韩临听得七零八散的,问了旁人,才知道唱的是白蛇传,只当听个民俗韵味。
中途略略下起夜雨,远处的画舫大且喧闹,酬诗和韵十分热闹,缓缓飘来,声音近了,韩临抓了颗糖含进嘴里,移目看去,正与上官阙对目。
韩临戴了面具,但靠窗坐的上官阙显然已认出来,隔着江水,目光短短一交,上官阙收回眼,举起手边杯盏,去讲祝酒词。韩临忽觉下雨画舫窒闷,起身,画舫又是一摇,道了不知多少声抱歉抱歉,走到船尾画舫檐角下看夜景。
外头有雨,嘴里凉丝丝的甜,愈吸气愈凉,韩临才吃出是薄荷糖。
不久后,听得隔壁画舫珠帘声响,衣衫悉窣,走出位身形颀长的朱衣公子,肌如雪晕,饶是右眼为眼罩遮去,仍是照得雨夜为之一亮。
韩临咬碎口中的硬糖。
两船并行,二人在船尾隔着江水与烟雾又撞面。在韩临问前,上官阙轻拭额上薄汗,解释说:“里面太吵。”
夜雨如丝,船舱里仍在咿咿呀呀,韩临随口问:“他们在唱什么。”
韩临记得上官讲过他幼时的先生是苏州人,对于苏州话,不得不懂。
上官阙边听边讲:“景物依昔,人事已非,西湖今日又重临,往事思量痛彻心。”
韩临让他别说了。
上官阙笑了一笑,问:“你到姑苏赏玩?”
韩临点头。上官阙又问你们怎么挑在这个时候来姑苏。韩临说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实际上挽明月原定安排四月底就逛完西湖,但他中途跑掉散心去了。
提及这个,忽然想到问题,韩临疑虑满腹地问上官阙:“你要去也该去金陵。”
上官答说此番是带青青到金陵看病,但逢上幼时朋友成亲,他夫人家在姑苏,到姑苏摆酒:“到了这个年纪,最常赴的便是朋友婚宴。”一展臂,给韩临看这身朱色圆领袍,笑着说:“穿成这样。”
虽是推疑不信,但也没有证伪的证据,只当是实情。韩临知道青青是说唐青青,上官阙几年来养在身边的那个哑女。只随声道:“那他成亲真晚啊。”
上官阙摇头:“五夫人。”
韩临顿时懂了,只想世家公子多都这样。又问他住在哪里,想同他避开,省得再有今日这事。
上官阙道拙政园,顿了顿,又说:“十多年前带你来姑苏便是住在那里。”
韩临当然记得,雪夜里他来敲门,试的事至今不知真假。想起此事,忽然问:“家主又给你牵亲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