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笑着说出这么一句。
听到这样的耀武扬威,上官阙松了松衣领,转过身来,声音称得上和煦:“韩临,你比我清楚,要杀一个人,那个人武功的高低,名声的好坏,无非是当时耗些功夫,无非是事后声名狼藉。”上官阙一顿,又道:“我为你的任性费过太多心神,再多费一点也不要紧。”
韩临并不知道上官阙寻后半部心法的考虑,多年间他对敖准不齿,却也为不知实情的上官阙的执着而恻隐。他万料不到上官阙能对自己的师叔下手,发了疯似的,快步上前扯住上官阙,迎面便是一记耳光。
缠绵病榻以来,每逢情绪大动,韩临体内真气便紊乱急窜。这一巴掌使了全身的力,却不响亮,强行运气,反叫韩临腿部痉挛抽筋,撑桌才勉强立住。
“当年我杀敖准,你数次求我,只为那点情义。”一记耳光还不够,韩临高声斥骂着朝上官阙挥拳冲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敖准他……”
上官阙没让韩临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十恶不赦的魔教教主。”
“你都能放过敖准。秦穆锋可是你师叔!他一生未做过半点错事,还指点你的剑法!你竟然要杀他?”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要杀他,是你要杀他。”上官阙笑了,把暴怒冲来的韩临揽进怀里,捧住头抱紧,在他师弟耳后吻了吻,说道:“韩临,你要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你讲给谁,便是害谁。”
……
次日午后,韩临呆坐在檐下看雪,有马车驶到门前停下,贺雅下车前来辞别,说要带汤婷回家。
韩临不太理解怎么挑在这个时候:“雪天山路不好走。”
贺雅摇头:“我丈夫的正妻死了,就算是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那倒是。”韩临点头,努力扯出了个笑祝福她:“一路顺风。”
贺雅却没走,只是盯着韩临问:“你如今不快乐吗?”
昨日回去,联系着这些年一直当笑话听的上官阙逼韩临杀朋友的流言,她有点琢磨过来韩临的态度。
韩临没说话。
贺雅看着他又问:“是因为你师兄吗?”
雪洋洋洒洒地下,韩临忽然紧张地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雅说好,又讲:“我想去跟你师兄说些话。”
韩临起身挡住她:“他发烧了,不方便见人。”
恰逢这时,那扇门开了,一并带出许多药气。
贺雅方见上官阙从门内看过来,腕上一紧,韩临抓住她,指着马车对她说:“你得走了。”
贺雅扭头望住韩临,扯出手来,笑道:“耽误不了多久。”
时隔十数年,贺雅又一次走进那扇门。
如同当年,上官阙面上留有淡淡的笑意。
上回过来,她精心打下腹稿,长篇累牍地推销自己。
仿似立在云端的上官公子分明完全没留神听贺雅准备的辞藻,仍是有风度地应对她的穷追不舍。贺雅见劝说不成,去脱解衣衫,手指刚一碰到腰带,上官阙背转身,告诉她:“韩临在隔壁。”
贺雅扯开衣襟:“我正好缺少人证。”
她听见上官阙笑了一声。
她从没有听过上官阙笑,还当自己听错了。
上官阙背对她,含着笑意问:“你认为韩临会信你,还是信我?”
贺雅只好穿回衣裳,落荒而逃。
这回简单得多。
贺雅掩杯谢绝茶水:“自古以来,明珠在侧,自然要多加留意。何况这颗珠子生有腿,更要想些办法。”贺雅道:“上官公子出身豪族,不缺世俗之物,感情上不肯含糊,图谋的大抵是心。向来就数这心最难掌握。”
上官阙笑了笑,面上很和善:“不好意思,我有些发低烧,头脑不太清醒,听不懂夫人在说些什么。”
见他装糊涂,贺雅开门见山道:“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吧,恐怕你也没有向韩临表露过心迹吧?”
上官阙取出滤网与垫布:“夫人何出此言。”
“我想,倘若你肯放下身段,以韩临对你的感情,你们闹不到今天。”贺雅抬眼,“你也担心握不住韩临,对不对?”
垫着衬布沏药的空晌,上官阙笑道:“夫人说话真有趣。”
“是吗,我也觉得有趣。韩临当年前途无量,为了你回到临溪,躲开人到后山陪你练功,照顾你的起居,我师父每次提起,都抚须长叹。他怎么会是别人口中忘恩负义的人?”贺雅索性不再顾忌,寒声道:“当年韩临一无所有,可谁都知道以后他什么都会得到。你折磨他,授意下属恶言相向,旁敲侧击,把他逼到今天这个苟延残喘的地步。你的感情毁了他,你知不知道?”
上官阙面色不改,搁下药碗道:“看来韩临对你说了不少话。”
“他没有对我说过你的一句不好。”贺雅沉声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从前那样热心待你,那样不记痛不记苦,你要做了什么,才能让他凉透了心,让他没办法开心。”
上官阙没有讲话。
车夫在门外催了几声,说雪紧了,贺雅见上官阙仍是不讲话,离开前道:“聪明人好算计,感情上算计一些,本来无伤大雅。可算来算去,容易把自己算进去。上官公子,没人能叫你们生离,但他疾病缠身,或许转眼便是死别。世间万种分离,唯有死是无法挽回的。你若是坚持有个结果,就好好对待韩临,不要再消磨他。人不能太贪婪,否则丢了,追悔莫及。”
登上马车前,贺雅瞥了一眼新刷的朱红门框,对韩临叹道:“你不该回临溪。”
送走她,韩临找到上官阙说:“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上官阙正蹙眉喝药,搁碗缓着气听他讲话,答说:“我知道了。”
见他神色恹恹又去喝药,韩临握住他的手,情词恳切,至少面上情词恳切:“师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贺雅恐怕是把流言当真了,你不要,你不要……”
“早在十多年前贺雅就为利益舍弃过你,如今她身处深宅大院,头上有族辈,腰上悬着子女。从前她只有一个人,如今她有家族和荣华富贵。人生在世,谁都有过勇敢的时候,无法坚持的勇敢,一文不值。她能为利丢掉你一次,就丢不掉第二次?”上官阙吞茶漱口,拭过嘴角,回握那双冰凉发颤的手,望住韩临露出笑容:“没事的,我又不是嗜杀成性。”
……
午睡起来,唐青青呵热手指,执笔去练字。
那年大公子回金陵乡下养病,深居简出,乡间遍传他的姿容,连她这个聋子都知道了。趁着到河边洗衣出门,她爬墙去偷瞧美色,却让门房逮下来。
大公子跟门房交谈几句话,自此留下了她,找大夫为她治病,又请先生教她识字和手语。待她运用娴熟,在旁跟学的大公子打手势告诉她,他是上官阙,上官家的长子,她母亲是他家的家仆,自己从前受过她母亲照拂,又说她姑母那边,他已经打点好,日后安心住下便好。
大公子还告诉她,祸福相依,没有言语扰心,她或许能于静处取得成就,自此她便学起隶书。
书法要下苦功,临帖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偏偏大公子玉骨冰姿,余光瞥到,总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请来教字的先生见不得她跑神,看几眼,手上挨几下板子,挨得多了,一见大公子她便觉得手痛,再不敢多想。好在也养成练字时专注笔画的习惯,很多时候大公子进门她都不知道。
这天也是一样,雪天路滑,不用去教木头写字,午后她临完一张礼器碑,扭头活动脖子,才发现大公子到了。她吓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礼,大公子摇头让她坐下,拿过一张字看了半晌,告诉她写得不错,让她继续练。
大公子难得夸奖,唐青青高兴坏了,铺纸捡笔,又去书写,不自觉便浸到字中。
“……就说雪天景美,叫人引秦穆锋一行去西湖,赏断桥残雪。桥上设位老僧,见面只道是有机缘,或是有劫难,总之福要齐天,灾要夸大,见机行事,择一即可。届时领他们到寺中住上几月,撒些延年益寿的符水,做些消灾解厄的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