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给你算一卦吧,”半晌,挽明月自怀中拿出几只算筹,笑道:“万一准了呢。”
韩临没如往常一般笑他的封建迷信,说好,我抽一张。
韩临的手指骨节分明,因常年练刀,手背与小臂上的青筋总是浮起的。手指认真地在那一把算筹上摸过,又摸回来。最终那只手挑了最左的一张,递来给他。
挽明月接过算筹时,一双眼望着韩临食指指甲的月牙,突然想起年初在金阿林的雪山中,他背着猎物和木柴,回猎屋路上的月亮,弯弯的敲在太阳没全落山的傍晚。
外面又一声急促的催喊,挽明月心中一吓,手一抖,那根算筹跌进烧着火的炭盆中。
竹子弱火,登时就被炭盆中的火舌吞吃。
两人都一阵语结,但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已经急得来推门进来了。
挽明月与韩临一齐望过去,门口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书童。
见挽明月皱起眉,小书童立即扭过脸去,口中却又重复一次:“该回去了。”
话声略带童气,但的确是女子的声音不错。
挽明月没法,只好站起身,向韩临告别。
韩临将他送出门,路上兴是觉得好玩,多看了几眼书童打扮的小姑娘。
待将人送出院时,韩临才恍然,笑道:“呀,是你呀。我记得你,去年在太原,你是第三名吧。”
媚好最讨厌别人提她那个第三名,赢了输给第二的人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可如今她却没发作,只将头埋着,没理会韩临。
韩临也没觉得被嫌弃,继续说下去:“那些暗器里,你的软剑使得最不错,好好练。有时候会的样式多并不代表强,这上头,你们明月门主比我清楚。都时时跟在他身边了,有什么不会的直接问他,不用顾忌太多,他脾气好。”
媚好照旧一语不发,头也不点。
挽明月赔笑,按着她的头点了两下,说这丫头寻常不是这样,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走了一长段路,听得身后门关上的声音,媚好忽地停住了步。挽明月回头去看她,问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待会儿给你要碗红糖水?
只是红糖的糖字还没吐出,她就埋头扑进他怀里。
挽明月只来得及看清她两耳的红似要滴出血来,便听得她在他怀里发出细弱蚊喃的声音:“他原来记着啊。丢死人了。”
……
正月里姑苏正冷,暗雨楼一行受邀住入拙政园,次夜姑苏下起罕见大雪。南方水盛,入冬湿寒,海棠春坞虽美,风裹着坞中水汽袭来,好似寒针刺脸,冷得入骨。
上官阙生在金陵,自小就习惯了为赏园可以枉顾舒适的构建方式。去十八曼陀罗花馆与园主商事,要走一段邻水曲廊,他侧脸看着脚下冰结的碧波,对韩临笑道冬天把手炉握紧就好挨,春夏秋过来,免不了喂蚊子。水多,蚊虫更多。
韩临问那你小时岂不是遭罪?
上官阙说我家祖宅好些,曾祖是北方商人,落家金陵,相比南方水乡白墙黑瓦,更好大气庄重的朱红。只在祖父年轻时引入过一条河的水,兴造过几个湖,种了两池荷花。后来直到被烧,祖宅根基都再没动过。
提起火烧上官家,上官阙便没再说下去,一路无话。
姑苏离金陵算不得太远,若要去,也是一天就能到的,但上官阙安排行程时没有回乡的念头,将金陵隔了过去。
上官阙这几年都在忙残灯暗雨楼的事,金陵被大火烧残的家至今都没修。如今身为楼主既要接洽朝廷,又要撑着暗雨楼在江湖的残躯,更没有余裕去顾家里的祖宅。姑苏此行,算是这半年里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尽管佟铃铃好几次说韩临身子骨真好一点后遗症都没落下,上官阙仍是忌惮韩临去年吃的那只蛊。
近夜,韩临穿过海棠春坞到倚虹亭看雪,上官阙撑伞追出来,用手中的裘袍裹住他,呵出团团白气,让他早些回来。
韩临住在听雨轩附近,窗下栽着两株大叶芭蕉,满院的古树,另有几从竹。夜里下雪声音很轻,除非凝神,几不可觉。
入夜韩临在床上打了会坐调息,刚结束,就听见敲门声。他问了一句谁,外面传来一句是我。
韩临麻利下床去给上官阙开门,见他提着灯,大氅内只穿一件亵衣,拉他进来,反手插上门栓,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拍掉一肩的雪,上官阙揭开灯罩,手放到烛火上取暖,说没什么大事。
韩临松了气,翻出只暖炉塞到上官阙手里:“没事过来干什么,怪冷的。”
“有些话,没办法同外人讲。”上官阙略低脸将眼望着灯芯,灯烛将他本来美得极凶的面目照得柔静,他轻轻一吹,将里头的蜡烛吹熄了火。
韩临倒杯热茶递过去让他暖暖,“你说。”
“我好像不喜欢女人。”
外面一声崩裂巨响,积雪压断了树枝。
也不知道给哪个吓住了,韩临差点没把瓷杯捏碎。
上官阙接过茶,笑说:“不过我也不确定。”
韩临显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了,站起身来踱步,说:“今天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个了?”
“顾徒今日同我讲,要把女儿嫁给我。”他喝了口热茶。
顾家是姑苏名门,与从前的上官家称得上门当户对。顾徒年轻时热衷于江湖事,只是天赋不济,只得回家继承家中产业,如今已有六十,膝下只有一女。遍观天下,觉得依附于朝廷的暗雨楼最安稳,楼主年少好相貌,是个理想姑爷。这桩亲事若能成,于元气大伤的暗雨楼,和择婿的顾徒都是好事。
初到那日,经人领着游园时,他们曾远远看过一眼亭榭上的顾小姐,十六岁的年纪,出落得娇弱俏丽,秀若春柳。
当下紧急,没法去青楼小倌馆试。何况顾家在姑苏是地头龙,保不齐四处都是眼线,见着姑爷逛男风馆,想必这桩亲事要吹。
韩临试探性问:“你以前……没和姑娘……?”
上官阙反问:“你不是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上官阙凝笑,空气中有思量的停顿:“你有过?”
“没……”韩临思及从前,没注意到上官阙声音微变,只舔了下嘴唇,“但以前差点……”说到这里,他顿住口。
花剪夏离开残灯暗雨楼已有半年,曾经仍抱有的幻想现下再说,未免显得好笑。
之后,上官阙看他不断的兜转。
忽的,他停住步,眼睛一亮,过来将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道:“可那次和我看春宫图,你分明可以的。”
那春宫图上显然是男子和女子,能对那种男女交合图动欲念,不该不喜欢女人。
“但是当时除了那本书,还有个男人在我身边。”上官阙冷静地凝视着他。
“所以我来找你了。”
韩临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手臂不慎碰倒桌上的烛台。
青铜烛台连着烛火叮咣咣滚,整个房间变得忽明忽暗,直到触到上官阙的脚,才止住滚动,火焰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暗雨如今确实举步维艰,顾徒的条件很诱人。但毕竟是婚姻大事,丈夫喜欢男人,会毁了顾小姐的下半辈子。或许我确实丧尽天良冷血无情,但这种事我不想做。”
暗中,上官阙弯腰拾起脚边的烛台,摆正在手边,起身去找来火折子。
“当今想要我死的人很多,甚至,暗雨中的许多人也对我有非议。”轻轻一吹,火折子中跳出的光焰照脸上官阙的侧脸,他将烛台重新点亮,垂下眼拿手指去挑火烫的烛油,左眼皮里藏着的那点细痣露出来:“同来的人里,我只信得过你。”
很少有人知道上官阙左眼眼皮中央有一颗痣,极小的墨点,平常抬眼看人,这点痣毫无踪迹地躲在眼皮的褶间。他俊美摄人,常人不是不敢看他,就是视线匆匆,即便目光长久地驻足,注意点也往往是他右眼下那枚状似水滴的泪痣。
只有暗雨楼能近他身以及被他审问过的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一旦垂下眼,他左眼眼皮里藏着的这滴细墨,便清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尽管上官阙低着眼,却总给人一种错觉——他通过眼皮中央的这颗痣在审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