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韩临无数次想调转马头,要是回得快,兴许还能追上邵竹轩。邵竹轩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胜在无耻得很清楚。
但韩临回去得太快了,路上,他连觉都很少睡,跑死了一匹马。病根未除又吹寒风,他的病复发,头昏脑涨,嗓子干疼。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上官阙骗他,他一定会再揍他一顿。他又不是狗,随便给人玩像什么话。
昔日风光的上官府,如今朱红大门上满是斧剑刀箭的创口,牌匾为人摘下当柴火,高高的门楣上垂下来一段纯白舞袖,舞袖吊着个人,气息全无,僵硬多日。冬天的北风吹过,尸体在空中飘动,仿若舞蹈。
韩临到时,屠盛盛刚用剑捅穿了一个彪形大汉的胸膛,察觉到这侧的马蹄声,剑尖疾转向声音来处,随后,锐利的眼光同样逼视过去。见到马上人的面庞,屠盛盛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副楼——”
终究还是止住了,少年手中的剑依旧高指向韩临,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这些日子残酷的动乱逼推着少年人成长了,他抛弃了犹豫,不再随便相信人,包括眼前这个曾经对他很重要的人。成年人真是厉害,分明许下过诺言,却也可以立即背弃,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
韩临本欲说些什么话,却见数支羽箭自斜前方的高树射出,往屠盛盛背心偷袭,韩临自马上抽刀,提身跃过屠盛盛,转动长刀拦断那些羽箭,纵身往前方高树跳去。
鸟雀自树上惊起四散,片刻后,已成尸体的人了落地。
韩临擦净刀上的血再回来,屠盛盛面对满地残断的箭,气势柔和很多,竟哽咽着哭了起来,半月的精疲力尽让十八九岁的少年又怕又累:“你到哪里去了?”
韩临望着千疮百孔的大门,从抿得很紧的嘴唇中说:“你们辛苦了。”
他鼻音浓重,嗓音嘶哑,屠盛盛抬过眼瞧了他一下,随即道:“进来吧,外头风大。”
院中被屠盛盛保护得很好,几乎仍是原样,只是原先林木花草间给人串起了绳子,稀稀落落晾着衣服和沾了血的绷带,京城大乱,裹伤口的绷带都难买。
舒红袖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屋来,立在檐下,望向两个人。
她爱穿白衣,衣橱内一溜烟的白,如今上官府的人作鸟兽状四散,再撑不起她这个爱好。今日她身上这身白衣远称不上干净,手掌被纱布裹着,掌心渗着红色,苍白的脸上有刮蹭的伤痕,是打过架的模样。想来门前舞袖吊死的尸体,便是她的手笔。
她见了韩临同样没有说话,只立在檐下看着他,出人意料,她比屠盛盛脸色好得多。
其实离开和回来的路上,韩临最担心的就是红袖。她是韩临从杭州带到京城的,在这里扎了根,她依赖他,韩临离开时犹豫过,想着要不要回去把她也带走。但随即就能作罢了,她跟着自己,远不如跟着上官阙。上官阙能给她的,韩临大多都给不起。
再说了,她和花剪夏的相似,也让韩临一动带她离开的念头,就吓出一身冷汗。
她也出奇地镇定,只问他先去暗雨楼还是先去看上官阙。
她和屠盛盛一样,无声地谴责他的不告而别。
韩临清了清干疼的嗓子,选了后者。她抬着一双盈盈的眼认真地盯了他片晌,面色稍缓:“跟我来。”
进去时大夫掀了被子,正在给上官阙换药。韩临一眼就见到他遍体的刀剑伤,渗出纱布的血将被褥濡红,腰侧最致命的伤几乎能看见肋骨。
韩临握着刀站在门口,直到换完药的大夫出门说句请让一步,他才动了动。
床上的上官阙虚弱得像掌间转瞬即逝的雪。脸上没大碍,只有几处擦伤,唯一比较碍眼的是右眼眶,那有一处已由青转紫的瘀伤。拳头大小,韩临打的。
分明前些日子还想着再揍上官阙一顿,老天赤裸裸的把施暴的伤痕和虚弱的上官阙摆在眼前,韩临却窒息得有些腿软。
或许心疼上官阙这项本能都渗进韩临的骨头里。韩临在上官阙床前坐了一个下午,就看着他,为他擦脸,喂药。
药味很不好闻,韩临闻不得,下意识想离开一阵,可目光一扫过上官阙布着青紫拳印的脸,腿就又迈不动了。
韩临想了一个下午,决定在上官阙醒之前,帮他解决暗雨楼的事。暗雨楼的乱子不解决,上官阙就算活过来,也只能是生不如死。
夜里韩临把屠盛盛叫来,在上官阙床头问他暗雨楼目前的局势,他们这头的人有哪些时,上官阙醒了半霎。
韩临忙拢住上官阙的手,大声交代屠盛盛快去叫大夫,声音太大,肿疼的喉咙难受,韩临又咳了几声。
掌中的手指蜷动了一下,韩临忙抬起脸去看他师兄。
上官阙半睁开眼,飘离的眼神移了半晌,才看见紧紧盯着他的韩临,嘴张了张,气若游丝地道:“你生病了?”
红袖立即扭头看向韩临。
韩临听清后一怔。
说完这句话,上官阙好像耗光了所有力气,再次昏了过去。
韩临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握起上官阙的手抵放在额头前。
他前不久还在怀疑师兄的伤病,怀疑师兄的意图,而现在,师兄病危得快要死了,刚一转醒,第一件事却是在担心他患病。
嘴唇咬得口齿间都有轻微的铁锈味,眼泪啪嗒啪嗒滴到褥上,留了很深的水印,韩临说:“叫大夫来给我开药,我得治病。”
红袖看了看两人,转身去照办。
十一月末,韩临重回暗雨楼,暂掌楼内事务。
为立威,韩临登上了暗雨楼九楼,在那里处理楼里的事,效仿他师兄强硬的手段,只为遏制眼下的动乱。
只是第一次上去,韩临发现那扇被他一脚踹开,给两个人先后打了四拳的门竟然还没换,摆在墙角孤孤零零的,能看见室内的景象。韩临看着那四拳捅穿的门,总是想起上官阙眼上的那一拳,心里很煎熬。
他对屠盛盛说:“把门搬下去,改天换了。”
屠盛盛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叫人上来搬门。
眼见屠盛盛要走出去,韩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楼主前些日子没让换这扇门?”
他师兄虽然表面温和,却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不会放任这样一扇破门立在顶层。
屠盛盛如实相答:“上官楼主没提过这事。”
韩临坐着沉思。
屠盛盛又问:“还有什么吩咐吗?喝茶?我下去的时候捎上来。”
“不用。你也不用下去了。”韩临双手捧住脸深吸了好几口气:“师兄想让这门留着,就留着吧,等他什么时候醒了再处理。”
于是韩临每次处理暗雨楼的事,这扇给拳头捅穿四个洞的门便靠着墙上注视着他。
那半个月韩临的刀上沾了很多人的血,为震慑心乱的暗雨楼众人,所有的叛徒、挑事者,都由他亲自处决。
韩临的名头本就响,每到黄昏,一次处决十几个人,断颈喷出的血常要溅他一身,包括他那张年轻俊气的脸。
晚上,他一路骑马回上官府看上官阙时仍是那副装束,只将脸上的血抹净,也不笑,一路上人见了都躲。
等洗澡水开的功夫,韩临往往要血淋淋地到上官阙床前,跟上官阙说说话,但不怎么敢看师兄的脸。
见韩临回来主持暗雨楼,不少人意识过来可能有转机,上官府于是再次热闹起来,总有人来借探望上官阙的明天表态,于是总撞见血淋淋的韩临在上官阙床前坐着,也不说话,一会擦擦脸,一会儿给他师兄剪指甲,挺渗人的。
连屠盛盛有次去找他,乍一看都吓到了,说:“要是上官楼主这时候醒过来,可别给副楼主吓得再撅过去。”
很吓人,但也很有效,这场动乱在十二月中就被压下去。
上官阙是在那年十二月初五醒的。屠盛盛那张嘴真够灵的,韩临那天照旧从外头回来就去见上官阙,正在拿指甲锉给他修指甲,便觉手中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便听见上官阙轻轻笑了一声。
“你怎么成这样了?”
韩临激动得险些抱上去,意识到上官阙虚弱,自己又一身血,这才作罢,拉起上官阙的手,贴到自己比较干净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