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娥正低头为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士卒包扎,那士卒面色灰败,喃喃道:“完了……粮草又被劫了……这次回去,怕是要掉脑袋了……”
他这话引得周围一片哀戚,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忽地,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沾满泥点却精神头十足的年轻队什走了进来,他扬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立刻骂道:“打什么精神!粮草都没了!就算我们把剩下那点送到宛城,也是杯水车薪!护粮不利,重罚是逃不掉了!”
那队什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这你们可就放宽心好了!我告诉你们,咱们这次不仅不用受罚,回头说不定还有赏呢!”
“你疯了吧!”旁边一个靠在角落的伤兵忍不住嗤笑,“丢了粮草还有赏?将军不砍了我们的头就算开恩了。”
话音落地,那队什正想说些什么,帐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阿侬走了进来,他开口道:“大家不用惊慌,这次遇伏,一切都在将军的预料之中。虞兵所劫并非全部粮草,各位力战护粮,有功无过,将军自有明断。”
这些话,是段令闻让他说的,为的就是安抚军心。
但众人还是不解,剩下那点粮草根本不够,没了粮草,前线有多拼命又有什么用?
眼下局势尚未明朗,段令闻身为将领,不可能将事情的始末都告知众人,只道让他们放宽心就好。
营中一些老兵看出了端倪,有人猜想,或许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并不是主力?
不过,对底下的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听令即可。将军说他们有功无过,那他们也算是不用整日煎熬惊恐了。
十日后,段令闻一入城,未作停歇,便径直去见了邓桐。待确认数万石粮草都运到了宛城,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人暗中排查细作之事,他怀疑一个人……但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且几十万虞兵屯兵河西,蓄势待发。
景家军亦派重兵守在河西对岸,敌军多次试图架桥过河,都被己干扰拆毁。
数次架桥未果,在河西对岸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虞兵还硬着头皮想要过河,显然是白费力气。
刘子穆也不傻,强行渡河只会损伤惨重,但还是没有放弃。
景谡了解刘子穆,他最擅于佯攻诱敌之策,渡河只是诱饵,从邯郸到东郡这条路才是主力军。
于是,景谡亲率十五万大军防守东郡。
一切如意料之中,确有虞兵在东郡这条路线行动的身影,两军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锋,双方各有伤亡。
很快,景谡便发觉了不对劲。
东郡虽然看起来像是爆发了激战,但更多的是在牵制,每一次交战都是点到为止。
而从传来的军报来看,敌军从河西渡河的行动也停了下来,所有兵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放弃了渡河,干脆全部大军从东郡压来。
但景谡却觉得哪里出了错。
若是刘子穆,他会以少量兵力佯装渡河,大军再从东郡直入。而不是现在这样,两军在东郡僵持了起来。
“……反了。”景谡恍然。
刘子穆确实擅长佯攻诱敌,可如果这次的对手不是刘子穆呢?
前世的刘子穆未曾接受虞廷的招安,所以说,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
景谡敢以三十万兵马对战刘子穆的五十万大军,那是因为他了解刘子穆,能猜到他的军事部署。
可若他的对手是一个未知的人,又或者,那个人很了解他……
景谡当即下令,“传令宛城,务必严防河西之地,不可松懈。”
“是!”
但已经迟了。
在河西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对岸防守的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雨后的深夜,河面雾气弥漫,河西沉寂多日的虞兵骤然发动突袭。他们连夜架设浮桥,近二十万人成功渡河,在河东守军最松懈的时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守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不得已边战边退。
段令闻与邓桐在宛城接到急报,立刻率兵赶去接应。
撤退途中,场面混乱不堪。段令闻忽然感觉身旁一名亲卫反应总是稍慢一些。他心下一凛,正欲呵斥他生死关头,不要自乱阵脚。
话音未落,那名亲卫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在袖中的手骤然探出,握着一把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令闻心□□去。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见过。
段令闻反应已是极快,险险侧身避让,但那弩箭来势太猛太快,也太近了,“噗”的一声,仍是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下方,离心口仅有寸许距离。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