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和如何死,是有区别的。
段令闻盯着桌上的弓箭,喉咙发紧。他慢慢伸手,指尖还没碰到弓身就开始发抖。这五十步的距离,若放在平日,他或许有九成的把握。
可现在……他光是握着弓身,手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他拿起一支箭,搭在弦上,尝试拉开,但手臂却抖得越发厉害。眼前的视线不断晃动、重影。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黏腻。
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做不到……
段令闻轻喃着“景谡”的名字。
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木桩上的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景谡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艰难地睁开了那双被血污黏连的眼睛。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
景谡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又像是扯到了伤处,眉头紧蹙着,却仍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段令闻看到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手中的箭矢上。
他缓缓拉开弓箭,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里,他将箭尖对准了景谡的心口……
可哪怕还有一线希望,段令闻都不愿放弃。
他的手臂绷紧,缓缓将箭尖对准了景谡头顶上的青果。视线渐渐融成了一片混沌的光影,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眼前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段令闻的手指一松。
箭矢离弦,“咚!”的一声闷响,箭尖正中青果中心,穿透果肉,将其牢牢钉在景谡头顶的木桩上。
“中了?!”
“这都蒙中了?”
“这不可能,运气吧……”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和哗然,不少水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一个侍奴有这种箭法?
庞丹眯起了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还有两箭。”
一箭射中,段令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猛地弯下腰,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的指尖紧紧地攥着掌心,直到细微的刺痛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段令闻抬眸看向前方,定了定神,才缓缓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支箭。这一次,他的手依然在抖,但心却奇异地定了一些。
开弓,瞄准,松手。
“咻——!”
第二支箭,再次命中!几乎是挨着第一支箭的箭杆,那颗果子已经出现了裂痕,彷佛下一刻便会碎裂开来。
“……这怎么可能?”
这一次,台下的哗然声愈加大声。如果说第一箭是运气,那这第二箭呢?
庞丹的嘴角微微下沉。
段令闻的心跳如擂鼓,他颤抖着,拿出了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箭。
然而,就在此时,云梦泽缥缈不定的雾气,如同轻纱般悄然弥漫开来。景谡的身影在雾气中开始变得模糊,而那颗作为目标的果子,更是若隐若现。
视野,受阻了。
段令闻的手僵在半空。
一旁传来庞丹低沉的笑声,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声音带着戏谑:“这样吧,若你能在这样的雾气里射中,我便饶他一命。”
他顿了顿,又缓缓补充道:“不过......这雾不知何时会散。若是雾气散了你还未出手,方才的话,便不作数了。”
闻言,段令闻猛地环视四周的雾气,云梦泽的雾说来就来,就散就散,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令闻重新举起弓,可这雾气飘散极快,只一息的时间,眼前变化莫测。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死死扣住弓弦,脑海中闪现出与景谡的点点滴滴,他曾对景谡说过,他……也可以保护他。
他猛地睁眼,在雾气散开的瞬息,目光锁定了那颗青果,弓弦拉满,指尖即将松开。
“呜——呜——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从水寨四面八方响起,一声紧过一声。
庞丹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猛地转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台下躁动的水匪们也一片哗然,纷纷惊慌四顾。
这号角声,便意味着,有外敌袭击。
段令闻转头看向那片水域,只见远处在薄雾的笼罩下,数十艘战船的轮廓正破开水面,浩浩荡荡地向水寨压来,船帆猎猎,是熟悉的旗帜,是景家军。
“怎么回事?!”庞丹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
一个水匪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汇报,“少寨主!好多战船包围了过来!”
庞丹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几步冲到擂台边缘向外望去,待看见战船上密密麻麻的身影时,他难以置信地呵斥道:“哨岗呢?就这样让他们摸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翻江蛟’水寨最重要的防线,便是隐藏在云梦泽水道岔口的明哨暗卡,通过伪装诱敌至暗流或陷阱之处。
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段令闻抓住机会,猛地扔掉长弓,在混乱的人群中央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绑着景谡的木桩。
“不可能!”庞丹低吼着,他无法理解敌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水寨,除非……
他猛地回头,只见段令闻已冲到了景谡身前,身边看守景谡的那几人都被他解决掉。
周遭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恰好将那几人的呼喊声盖住。
庞丹怒气到了顶点,他对着身边的心腹怒吼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杀了!”
一声令下,原本有些慌乱的水匪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段令闻刚砍断一边绳索,便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刀横扫,逼退最先冲到的两人。
他陷入了重围,但他不可能真正“以一敌百”,他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军赶来了,他们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就在段令闻挥刀格挡时,头顶突然一暗。
一张浸过药液的大网从天而降,可段令闻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屏住了呼吸,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试图脱出大网的覆盖范围。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左腿被绳网缠住,整个人差点踉跄摔倒,却也撞上了身后的景谡。
景谡闷哼一声,似被疼痛唤醒了神智。
段令闻无暇顾及,他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割向缠住脚踝的网绳
但这点耽搁已经足够身前的水匪扑了过来,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可下一刻,一把刀锋对准了木桩上的景谡。
段令闻瞳孔骤缩,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猛地翻转,染血的腰刀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击。
刀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段令闻再顾不上格挡技巧,只是凭着本能疯狂挥砍,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死死地护在景谡身前,哪怕意识都开始涣散,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寨门方向传来!身前的水匪们愣住了神,回头惊惧地看向不远处逼近的战船。
水寨中的暗桩铁网,此时却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战船上的人,似乎对他们水寨的防守了如指掌,不费一兵一卒便绕开了陷阱,朝这边迅速靠近了过来。
寨主庞英只能命人前去交涉,对方得知水寨内还有人质时,便暂时停止了进攻,命他们立即交出人质,然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