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谡点了点头,“好。”
两人回到小屋, 升起了炊烟。这里没有战乱, 没有官府和地主欺压, 两人就像这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一同劳作,夜晚在星空下依偎低语, 看星河渐明, 听蛙声虫鸣。
日子平静而美好。
直到这天清晨, 景谡醒来,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 却摸了个空。
段令闻不见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景谡的心神, 他冲出小屋,焦急地四处寻找,呼唤着段令闻的名字, “闻闻……”
但无人回应。
不知寻了多久,最终,他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令闻就独自坐在那里, 背影单薄,静静地眺望着远处蜿蜒的河流与连绵的青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浑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哀伤的寂寥。
景谡快步上前,从身后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慌乱的心似乎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将下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担忧道:“你怎么在这里?我醒来找不到你,很担心。”
怀中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靠着他,也没有回答。
景谡感到一丝异样,轻轻将他的身子转过来。
段令闻抬眸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这样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景谡轻声问他。
段令闻终于开口,仿佛梦呓一般:“你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景谡看着他,郑重道:“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听到这一句话,段令闻眼底的悲恸并没有化去,下一刻,一行鲜红的血泪,毫无征兆地从那金色的眸中滑落。
景谡的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骤然剧痛。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此时应该在‘翻江蛟’水寨里,又或者,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眼前的段令闻,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闻闻……”景谡轻唤他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替段令闻揩去泪水。
段令闻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破碎,他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景谡,我真的,好恨你……”
段令闻的声音消散在空中,眼前的一切应声而裂,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仿佛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拽了回来,景谡的意识被一阵尖锐的剧痛强行塞回躯壳,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草味,他缓慢地掀开眼皮。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过了好几息,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还活着。
景谡目光移向旁边,只见段令闻坐在床榻旁,手臂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紧锁着,像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原本在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还有血丝,不知是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见景谡醒来,段令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景谡整整昏迷了七天,连大夫也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七天里,段令闻甚至顾不及自己身上的伤,便守在景谡身边,在深夜无人时,他无数次近乎崩溃地喊着景谡的名字,求他醒过来。
有时,他昏昏沉沉时,耳边好像听到了景谡在唤他,可一睁眼,却还是只见景谡安静地躺着。
景谡想开口,想让他到榻上睡一会儿,可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处而化作一声闷哼。
段令闻连忙握住景谡的手,颤抖而急切地开口:“你别动,别动……”
随即他转头朝门外喊道:“小福!小福!快去叫郎中!”
“是!”
段令闻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景谡的手,缓缓地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笑,想给刚刚醒来的景谡一个安心的笑容,可眼眶却莫名地红了,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涌出,沿着景谡的指缝和掌心落下。
压抑了七天的恐惧与绝望,在此刻化作了委屈,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郎中很快赶了过来,在查看景谡的脉象和伤势后,才如释重负道:“万幸,万幸啊!将军底子好,此番凶险总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只需安心静养,按时用药,切忌情绪激动,更不可轻易挪动牵扯伤口。假以时日,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此时,景巡与邓桐也闻声赶来,又与郎中交谈了一番,才回到屋内。
邓桐见段令闻的身体也快要熬不住了,连忙劝道:“夫人,公子既然脉象平稳了,你也去歇一歇吧,你伤势未愈,又连日不眠不休地守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见段令闻目光仍黏在景谡身上,似有不舍,他连忙又保证道:“你放心好了,这里交给我,我派人轮流守着公子,寸步不离!”
景巡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向段令闻,在他心里,其实对段令闻一直心存芥蒂,他总觉得,景谡为了他这个双儿,会耽误自己的前程。
但经过这一件事后,纵使是铁石心肠也难以无动于衷。
景巡向旁边侍立的小福,吩咐道:“小福,扶他下去休息。”
“是。”
段令闻看了看榻上的景谡,终于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离开了房间。
“邓桐,你也下去吧。”景巡摆了摆手。
邓桐会意,连忙应声退下。
当屋内只剩下叔侄二人,景巡肃穆的脸色才稍稍松软下来。
景谡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看着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侄儿,景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若出了事,让我日后……如何面对你爹娘。”景巡的声音较往日低沉了些,“好在,这次阎王爷没收你。”
景谡想张口说话,却被景巡抬手制止,“你身上的伤太重,别乱动。”
无奈,景谡只能听他自顾自说话。
“水寨之事已了,寨主庞英死于乱军之中,余众皆已归降。缴获的物资、船还在清点,邓桐暂时接管了防务。”景巡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清剿一事,“你且安心养伤,南阳那边有我看着。”
南阳那边,孟儒还在虎视眈眈,必须有人去坐镇。景巡也没办法在这边待太久,见景谡性命无忧,他才放宽了心。
接下来的时日里,景谡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好在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仅半个月,他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这日午后。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解开景谡身体的绷带,动作极轻,生怕扯到他的伤口。
纵横交错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周围皮肤仍泛着红肿。哪怕段令闻已经见过无数次,却仍觉触目惊心。
他蘸了药膏,指尖悬在伤处上方微微发颤,轻轻落下,又慌忙抬头看向景谡。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景谡缓声开口。
刚醒来那几日,身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彻夜难眠,可他不想让段令闻担心,便强忍了下来。
但段令闻就守在他旁边,怎么可能没听见他压抑的喘息。
一个不说,一个假装不知道。
所幸,最煎熬那几天都过去了。段令闻加快给他换药的速度,又缠上新的纱布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