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便独来独往,只对婆婆和二叔有依赖,平日里亲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脑子里灰蒙蒙的,从没有思考。认识张叁之后,他脑子突然明亮清晰了起来,但是仍然懵懂无知,于是莫名地也愿意依赖张叁,听从张叁的话。
他说不清为什么,但知道张叁不会害他——若要害他,在地窟里他昏迷时便就害了。
张叁嘴坏,总说一些调笑话。手也坏,老是摸耍欺负他。可是张叁帮他挖坑埋了二叔,在城墙下摔进陷马坑时,也出手护住他。猪头要骂他,张叁护在他前面,知道他说话慢,每次都让他好好地说完。看着凶巴巴的,可是朝他笑了许多回了。
张叁微笑的时候,会露出一点点虎牙的小尖尖,眼睛也微微一弯,亮闪闪地很好看。
张叁还会用筷子敲他的额头,与婆婆和二叔是一样的。
京师冬日飘雪,寒冷彻骨。路上那些流浪的小狸奴,总会谨慎地嗅一嗅路人弯腰递过来的手,好像知道谁会揣它回家,谁会喂它一碗暖暖的汤食。
好人的手上或许有特殊的气味。
李肆于是把张叁刺了字的左手拿起来,认真地嗅了嗅他手背,闻到一股泥土的气息——是张叁上午帮他挖坑埋坑,沾了满袖的尘泥。
张叁莫名其妙地将手收回来,自己也闻了一闻:“我饭前净过手了,咋了?”
李肆摇摇头,将凉掉的粥碗与咸菜都往他面前推了一推,示意他赶紧干饭。
张叁又闻了闻,郁闷道:“你一个破落军户,怎的这般讲究?真净过了,你不是看着洗的么!”
——
吃过粥饭,日头才刚落山。张叁直嚷嚷着吃饱了犯困,往那破得嘎吱作响的床榻上一倒,被子蒙头睡起了大觉。
李肆找驿丞要了一块油膏,仔细地护了一遍自己的刀,将箭囊里每一枚点钢的箭头也护了一遍。烛光闪烁里,他回头看向床榻上的张叁,只见后者只脱了鞋,袄子未脱,被子也未盖满,睡成一个豪迈的“大”字。
李肆站起来,轻声走了过去,俯身去摸张叁腰间的刀,想帮他也护一遍。却被张叁突然按住了手腕。
张叁闭着眼道:“小马驹,莫揩老子的油,跟你说了老子不好男风。”
“要你的刀。”李肆老实说。
张叁也不疑他拿刀做什么,只拉着他的手腕往下一拽,将他的脑袋拉下来,另一只手拍拍他脸颊,低声道:“老实与我说,你为甚么要杀那马道长?你不是杀人的性子。”
李肆弯着腰,被他拉在身前,垂下眼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记起昨夜被拍晕的窘迫,只想起来逃跑。
然而张叁手掌温热,扣他手腕扣得死紧。李肆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能就这样答道:“他在山崩时喷火,害死二叔,害死二十多个同袍。他原本就该死,指挥使临终前也命令我杀他。”
张叁点点头:“确实该死。”
又在李肆脸上拍了一下,他打了个哈欠,疲惫道:“快睡吧,夜黑风高,时候便到了。咱们先去办我的事,办完了,便一起去办马道长……你脸咋这么烫?”
李肆不等他睁眼来看,飞快地起身后退,一掌扇灭烛火,受惊小兽一般钻进另一张床榻。张叁听他慌乱动静,翘起嘴角乐了一乐,转过身去大腿一抡,骑着被褥又接着睡了。
——
睡至夜半时分,李肆被张叁摸着脸颊拍醒。二人从直灌冷风的门缝里往外望了望,见那两个看守的衙役关了院门,在前院里生起一丛小篝火,缩着脖子蹲在篝火旁取暖。
二人将枕头塞入被褥,团得似两个人形,便偷偷推开窗户,趁着风声呼啸,悄无声息地从窗户滑出屋外,贴着墙角滑到院后。张叁将两手一垫,李肆踩着他手掌一跃而上,攀上院墙后,又回身将他拽了上来。
两人如月下游龙,眨眼便游得无踪无迹。
——
在土堡时,张叁以密信蜡丸来与李肆做交易,要李肆带他进蚁县办一件事,现在便是先去办这件事。
他俩趁着夜色,从城西游到城南。张叁对这小城七拐八弯的地势,比小捕头还要了如指掌,带着李肆穿街走巷,倒序走过下午途径的庙观、学堂、药铺、酒楼、茶坊,最后停在市集角落的一间小院前。
山野小城不似繁华京师,不开夜市,夜里街巷上也不掌灯。只有一个驼背的敲更人端着一盏昏暗灯笼,蹒跚而行。
张叁翻身将李肆压进屋檐的阴影里,二人身躯紧贴,待那年迈的更人从他们背后走过。等了许久,才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张叁放开李肆。夜黑得紧,他没发觉李肆面上通红,只扭头看了看对面的土院,拔腿道:“跟上。”
李肆抿着唇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好在寒风刮面,眨眼就将那稀薄的热度刮没了。
他俩老模样一人垫手、一人上墙,飞快地双双落入院内。
李肆眨着眼睛四顾,只见这小院狭窄破败,家徒四壁。地上散落了一些柴火,草棚下是一间简陋的灶台——和李肆在京师的穷家户几乎是一模一样。
张叁不惜以蜡丸要挟他,也要来蚁县“办一件事”。依张叁动不动提刀砍人的作派,李肆还以为是一些报仇雪恨、劫富济贫一类的打杀之事,谁料到竟来了这样一户平凡民居。
张叁也不像平素那般轻松自若,反而紧张局促起来。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抬脚往那灶台边去,熟门熟路地捞开木头锅盖,从铁锅架上拈出一个圆圆的蒸饼。
他把蒸饼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动作一滞,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地咀嚼。
天色太黑,李肆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是好奇地也跟了过去,也伸手摸了一个蒸饼,疑惑地放进嘴里——饼是白日里做的,已经冷硬了,有些难嚼,但里面居然是有肉馅的。肉馅油滑香糯,虽然是冷的,却也好吃得紧,简直想象不出热乎时的美味。
李肆吃得眼睛一亮,见锅中还有两个蒸饼,便都摸出来塞进怀里。张叁低头专注吃饼,并没在意李肆偷偷摸摸的动作。
正这时,小院那头的偏房房门打开,从一片漆黑中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
那小人影披着厚袄子,缩着脖子,一路打着哈欠,没注意到草棚下动作古怪的二人,手里拎了一个散发着蒸腾热气的尿壶,“吱呀”一声拉开小院门,把手里的尿壶往门前水沟里倒。
热气伴随着咕咕水声,在风里蒸腾。那水沟都结了冰,流不动了,一股骚气顺着风幽幽传来。
李肆嘴里的蒸饼顿时不香了,把剩下半个都塞进嘴里,抬手捂住了鼻子。
小人影倒完了黄金水,冷了个够呛,哆哆嗦嗦关上院门,赶紧往屋里回。刚走到草棚前,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张叁及时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拦腰一拽拖入草棚下,摁在灶台前,刀鞘抵住了喉咙。
“嘘。”张叁低声道。
这小人是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身形瘦弱,在张叁虎掌底下跟一只小羊羔一般哆嗦。人倒是聪明镇定,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小小声求饶道:“好汉哥哥,饶命,饶命。”
张叁低声问道:“可有一位张大娘子住在这儿?”
小少年点点头。
“屋中还有谁?”
“张,张大娘的相公,也,也在。”小少年说,但赶紧又补道:“好汉哥哥,我们都是良民,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我知道家中钱财在哪里,都给你,也绝不跟官府提及你的事。你拿钱走便是,莫要害我们性命。”
张叁微微将抵住他的刀鞘一松,嗤道:“谁要你那点子钱。你是谁?为何住这里?”
“我是张大娘的弟弟……”
张叁一愣——李肆第一次见他面上露出这般神情——但很快又一怒!“胡说!张大娘父母早死了,哪里来你这么大的弟弟!”
小少年吓得直发抖,眼泪霎时就盈满了眼眶。“我没,没骗你,我是她捡,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