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鸣(29)

2025-12-21 评论

  张叁蔫头蔫脑地应道:“是,知道了。”

  ——

  夜半时分,府衙地牢。

  牢里满满当当地关了不少囚犯,大多是一些枭军围城前后、趁乱在城中抢掠的地痞流氓。匪首都被拖出去斩首示众了,剩了一些罪不至死的,放出去又怕再生事,便全都关在了牢里。

  煊国仓储体系完备,战乱之前国力丰实,粮食储备并不差。魁原内城建有一座大备仓,提前做好了粮草军资的准备,暂时没有缺粮的困境。但章知府为人谨慎,生怕围城日久,终有一天援绝粮尽,一直都节俭开支,连囚犯的配食也减作了每日一餐。

  把这些地痞流氓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气血两虚,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里,也没有叫嚷惹事的力气。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跟狱守亮明身份,交谈了几句,这便一前一后向下走来。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地牢尽头,最角落里的一间。

  这间房被特意清空,只关了李肆一个人。

  李肆孤零零地缩在墙角,一堆蓬乱的稻草里。北方夜冷,地牢又阴,他坐在冰凉的地上,脖子上戴了限制行动的枷具,手也被枷着,脸都冻得发了白。

  张叁求了王旭一整天,把王旭缠得脑瓜子嗡嗡响,最后无奈地答应半夜带他来看李肆一眼。他跟着王旭进来,一见李肆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就发紧,攀到牢门前唤他:“肆肆!”

  李肆抬起头,立刻想站起。但手脖都被枷住,又坐了太久,刚起了半身就跌在地上。

  张叁急忙回头催王旭:“让看守把枷取了!戴这东西做甚么!”

  王旭瞪了眼,低声道:“他打了知府!现在那帮幕职官都说他是刺客!能不给他戴着做做样子么!没有拷打他便是好的了,你见他身上哪处有伤?”

  李肆这时候踉跄着走过来,张叁便隔着牢栏,拉着他在栏旁一起坐下,自己也半跪在外头。

  张叁先去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赶紧将自己的衣袄脱下,从栏杆缝隙里塞进去,拢在李肆肩上。他又顺势去摸李肆冰冷的脸。李肆现在早也不躲避他亲近,默默地在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脸颊。

  一旁的王旭看得眼角抽搐,默默转过身去。听见张叁在身后道:“旭哥,我跟他说说话,你不是还要巡夜么?去忙你的。”

  王旭连连摇头,伫在原地,直白道:“我不走,怕你放跑他。”

  张叁道:“钥匙在看守手里!我怎么放!”

  王旭下巴一抬,示意隔在两人之间的牢栏:“你掰得开。”

  张叁气道:“这是铁的!”

  王旭仍是道:“你掰得开。”

  张叁被他气笑了:“便是放了又如何!你只说是我放的。”

  王旭道:“你自己怎么办?跟他一起跑?从魁原城里出去,你便又是逃军。”

  张叁咬牙道:“是便是吧。”

  王旭道:“那你说要回来投军,要保魁原,还以为你跟佟太师不是一路货色,原来都是假的么?”

  张叁脸色一滞,闭了嘴不言语了。

  他手还握着李肆冰凉的手。李肆听了王旭这么一说,便要缩回手,示意张叁离开,又被张叁抓了回去。

  王旭叹道:“白天阿翁就跟你说过,先别急,不许乱来。你耐心等府台醒过来再说罢。”

  张叁攥着李肆的手不放,把那冰凉给暖热了,才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白日里偷藏的蒸饼。李肆手被拷着不方便,他便撕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到李肆嘴边,怕他噎着,又喂水给他喝。

  王旭在旁边看得又一阵眼皮直跳,总觉得自己这个向来粗野的老弟是中了什么狐媚妖术——可是小兄弟一脸清澈,也不像什么狐媚妖人啊。

  再说,哪个小狐媚子能拉二石弓、三百米外取人性命?还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抡起拳头往知府头上招呼?

  ——

  张叁喂完饼,给李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擦了擦脸,最后在王旭的催促下离开了牢房。

  王旭急着去巡夜,拽着他在空旷的夜街上,一边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给没了外袄的张叁盖上,一边小声骂道:“还说跟他没有啥,脸都给人擦红了!”

  “他脸上有灰,只是帮他擦一擦。”张叁道,“也才认识几日,能有甚么。”

  “没见过你这样对别人。”

  张叁蓦地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叹道:“他与别人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这样……”

  他没读过书,词穷,不能吟诗颂曲,不能用什么华美之词来形容他眼中的李肆。

  用大白话来说,初见时,他只觉着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幼稚小娃。

  后来又觉着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兽、生气了会尥蹶子的小马驹。

  可是越到后面,越像是一块洁白的玉石。

  张叁这辈子没有见过美玉。他跟着军队颠沛流离,走过大半个煊国,见过北方的大漠黄沙、中原的长河落日、江南的水色烟云。可他没有见过黄金珍宝、明珠美玉。

  如果有那样一块纯白的玉石,他想象中应当就是李肆这样。

  小石头呆呆的,傻傻的,说话嘴笨,做事手……手还挺利落。一伤了心,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平时乖巧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一旦倔起来,拦也拦不住。

  为了一个死去的亲卫兵,当众殴打知府。不幼稚么?不冲动么?不傻么?

  旁人会说:他不计后果,不动脑子。

  只有张叁知道:那是因为他干净。

  因为他是一块小石头。

  因为知府的命,与亲卫兵的命,在小石头眼里都是一样的。

  害了人的,就是该打。

  张叁不想揍章知府么?他也想。杀枭敌,他勇猛无畏。杀恶匪,他毫不留情。他可以扞拒佟太师,公然从军中逃跑。他可以夜闯县衙杀妖道,不怕得罪县大老爷。可他清楚地知道,这都是因为他还有王总管和魁原城为他兜底,他还有路可走,有志可追。

  当他来到魁原城中,即便是他,也不敢让章知府瞧见他眼底的愤懑。

  小石头做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的事。

  要有什么后果,他愿替小石头承担。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半天未发一言。王旭瞧着他只觉鬼迷心窍,叹息一声,拽起他胳膊道:“不说这事了。回营换套军衣,你跟我巡夜去,不能放你一人乱跑。”

  ——

  李肆孤零零地留在地牢里,肩背上披着张叁的衣袄,像一只灰白的大粽子,又缩回墙角去了。

  走廊上跑过来一只孤独的小耗子。北方的耗子不似中原耗子肥硕,两指宽的一小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钻进牢里,悉悉索索地偷吃落在地上的饼渣。

  李肆也不出声赶它,只缩坐成一团,默默地看着它。

  他木愣愣地活了十几年,才刚刚学会思考,却还不善于思考。打了知府,自知后果很严重,先是担心会不会给张叁惹麻烦。刚才见张叁安然无恙地跟着王旭自由走动,还能给他带蒸饼——说明张叁自己也有饭吃——就放心了。

  至于他自己,若是被知府下令砍了头,独在京师的婆婆又怎么办呢?

  他之前不计生死,硬要跟着张叁和孙将军去突围,光想着自己死了能给婆婆留抚恤与三千贯赏钱,但是也忘了想一想,自己死了婆婆会不会伤心。

  一定伤心。萍水相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伤心,更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婆婆年纪也大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呢,谁来照顾她,谁来扶养她。

  可是,章知府不该打吗?他的冷漠拒绝,害了那么多人。

  但又想来,全是章知府的错么?援军远道而来,却无法自证身份。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能令人信服呢?若援军真与枭贼勾结,大开城门的魁原又会如何?

  ——我做错了么?

  ——那正确的应该怎样做呢?

  李肆想不明白。

  张叁的衣袄暖暖地烘着他,令孤独迷茫的他感到些许的放松。他微微偏头,把脑袋枕在那厚实的柔软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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