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叁仍旧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章知府又道:“王总管向本府极力举荐你,说你常做先锋,深有胆识,最擅长周旋于绝境。三年前佟太师率军攻北狼国,全军大败溃散,你集合了一百多名溃军辗转归队,还带回几十个狼军人头,因而升了队将。”
张叁抱拳礼道:“不敢当。”
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人之处。乃是因为从前得罪上官,经常被扔去送死,练就了一身能躲又能打的本领。当时也是因为已在王总管麾下,才终于被报功迁职。佟太师后来将那场大败掩饰成大胜,哄骗官家说狼军损伤更甚,明明煊军死伤十万之众,却厚着脸皮凯旋而归。
章知府接着道:“本府知道,你也是善于思索形势之人,蚁县便交给你了。至于你先前所说的那位刘捕头,我昨夜也拟了文书,提拔他为县尉,听你号用。”
张叁站起领命,又从章知府手里接过封了全部文书的密封竹筒,还有一块“蚁县团练使张叁”的腰牌,塞于怀中。
章知府又特意嘱咐道:“你现在职权在县令之上,倘若他徇私枉法,误了军政大事,你找个由头斩了便是。本府替你担着,不会有人究你罪责。”
张叁本担心县令对马道长之事怀恨在心、从中作梗,等得就是这句话,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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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了张叁的事,章知府便转向李肆:“李奉使。”
李肆便放下军书,离座站起,也作了礼:“是。”
“本府今日请你前来,是要交代官家指派的差事。依官家密旨所说,你一行人应当是五十人?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
李肆道:“途中亡了二十四人。除我以外,还有二十五人尚留在蚁县。”
“好好,还有人手就好,”章知府叹息一声,道:“你们这桩差事,乃是因仙师‘神霄真人’而起。”
此话一说,李肆的眼神便诧异起来。
“神霄真人”此人,李肆第一次听见,是来自出城那夜、传令的宦官嘴里,后来指挥使临终时也提起过。宦官说这位真人护佑了官家龙体安康,还说那马道长是他的大弟子,也会护佑众军士安康——结果马道长反而害死了二十多人。
这桩差事为何是因他而起?
章知府接着道:“这位真人擅长仙火之术,施术治好了官家的怪疾。如今京师临敌,十分危急。这位真人向官家献策,要做一场清醮法事,护佑大煊国运,保京师平安,但需要找一位生辰五行正阳正火的皇室血脉,以其‘火脉’助以祭祀……”
(注: 清醮,醮jiao四声,设坛祈求平安的法事,祈福消灾,驱瘟禳祸。)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过于匪夷所思,荒诞异常。李肆的神色愈发呆滞,一旁的张叁也听得皱起眉头。
章知府自己也知此事荒谬,接着叹道:“官家命人查阅宗室籍册,发现了一位正阳正火的远亲宗室,正居住在魁原。所以命本府找出此人,由你一行人带回京师,助‘神霄真人’施法。”
此话落地,堂中久久无人答话。
李肆神情呆滞,面色发白,呼吸渐渐地深重起来。
五十名军汉豁出命去,千里迢迢到这战火纷飞之地,还没出发就斩了一人,途中又枉死了二十来人,竟然只是为了“仙师”要做一场法事?
李肆想起二叔灰白的面色、指挥使临终的叹息、乱石堆中那些同僚们的尸体……
他双拳紧握颤抖,牙关咬得嘎吱作响,面上逐渐显现出无比清晰的愤怒。
张叁突然站起身来,将他摁回椅上,去抠开他紧握的拳头——缕缕鲜血已沿着指尖渗出。
“府尊见谅!”张叁一边安抚他,一边回头解释道,“小奉使的亲叔叔也在送信队伍中,途中遭了意外身亡了。他这是想起亲人,情急失态……”
章知府也知道这密旨的荒谬,连他也曾经被气出了大不恭之言,所以摆手道:“无妨,且让小奉使休息片刻。来人!再添茶。”
老管家匆匆上来,给众人重新换了一盏热茶。
张叁双臂拢抱着李肆,一手将茶盏喂在李肆嘴边,让他喝了两口,另一手轻拍他背脊,让他缓慢呼吸。
李肆手掌发颤,还在紧张抠握。张叁便摸住他的手,耐心地哄他松开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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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李肆反握住他的手,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了。
张叁便松开了他,又用温热的手指揩去了他额头上的几滴冷汗。
李肆脸色发白,强稳着声音道,“府尊,请继续吩咐。”
章知府叹道:“那本府便继续说了。本府昨日已命人查到,这位在魁原的王侯公子是开国太祖的血脉,从曾祖父那代就已经是旁室,祖父曾经因功封了伯位。他父亲是次子,没能继承爵位,曾在我魁原做过小官,身体很差,多年前便去世了。这位公子是家中独子,因年龄尚小,尚未致仕,如今只是闲养在府中。”
——总而言之,是个没爵、没勋、没俸、还没爹的破落宗室。
章知府又道:“本府早上已派人去他府上通报,请这位公子前来奉旨了。小奉使在此稍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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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老管家来报,说那公子府上来人了。
却不是公子本人。
跟着老管家进来的人,也是一位老管家,是那破落公子府上的破落老管家。破落老管家年纪不小了,穿着整肃又简朴,满头白发,颤颤巍巍,扶着门进来,哭得老泪纵横。
“府尊呐!老朽盼了多日,总算见到您了!”
章知府连忙起身,亲自去扶破落老管家落座:“老人家,您坐着慢慢说。奉茶!”
破落老管家颤着手,拒了茶水,只急忙说道:“府尊,老朽这一月以来,已来府衙求见您多次。您不是在城上督战,就是在巡城,就是在布置城中事务,老朽是一次也没见成啊!”
章知府皱眉看向自己家的管家。管家急忙解释道:“确是不巧,没有一次您在。”
章知府骂道:“老人家所为何事,你就没有问一问?”
管家心虚道:“他之前说是家里遭了匪徒,被劫了人质。主君,您也知道,枭贼刚围城之时,城里许多富贵人家都遭了匪徒,这些事太多,主君您也无暇一一去管。后来您派王部将维持城中秩序,抓了一大批盗匪。我便以为这位老人家的事也了了,不想让您烦心,便没有再跟您上报。”
章知府将手中茶水一扔,瓷盏摔个粉碎。管家吓得一抖,往地上跪了,哭道:“主君恕罪!老仆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章知府挥手将他赶了下去,接着问那破落老管家:“老人家,您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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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落老管家颤抖的手捧着茶盏,含泪道:“二十多日前,枭贼还未围城的时候,我们家小公子被一群贼人掳去了!贼人留下话来,要我们家凑三千贯钱赎小公子,不让我们报官,说一见官兵便当场撕了人票……”
破落老管家说着便哽咽起来。
在场三人都神色凝重,顿感大事不妙。
章知府安抚了老人家几句,继续问道:“尔后呢?”
“我们家先主君、先主母前些年都去世了,小公子还年幼不能持家,家中没有什么家产。老朽将府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宅邸也抵给别人家,也没能凑够那三千贯。后来没几日,枭贼便围了城,那群贼人再也没来要过钱,我们小公子也再没音讯了……”
老管家哽咽着又抹起了眼泪。
说到这里,众人便知道这小公子已经凶多吉少,难怪章家的管家没有上报。小公子多半被掳去了城外,后来枭贼围城,出都出不去,还怎么找?
章知府急忙问道:“那群贼人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破落老管家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信纸:“绑走我们小公子时,留了一封索要赎金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