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长人如其名,一张溜长的马面,长须及胸,怀抱一柄马尾拂尘。他朝众人拱手一礼,随后泰然地捋起了长须。
宦官又让了让,亮出一位戴着狮头面具的壮汉:“这位是马道长的护法,人称‘狮头力士’。”
力士从喉咙里“呵”出一声,算是招呼。
宦官接着道:“官家将一项机密差事嘱托给了道长,并从各军中筛选了各位勇士,襄助道长。请各位护送道长去魁原……”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哗然一片!
魁原又名并州,位于煊国北面,是河东路的魁原府城,也是煊北的一座军事重镇。枭军这次分两路南下,东路直逼京师,西路却一直遭到魁原守军顽抗。魁原已被枭军围攻半月,是一块万分凶险之地。
什么鬼差事,居然要往魁原去?且不说山高路远,到了魁原,如何突破枭军重围进城?完成了那鬼差事,又怎么从魁原回来?
众军士一片惶惶,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李二身旁的步军更是提声高呼:“这不是拣了群信球去送死么?难怪挑的都是些没靠山的……”
先前提着名册拣人的头领“唰!”地抽出刀来,疾步上前!
李肆受了一惊,顿时将手摸向腰间佩刀。但却被二叔拽起衣袖,赶紧向后躲去。
二人刚退出两三步,冰冷刀影一扫而过!那步军的头颅滚出老远,鲜血溅了叔侄俩一身。
头领冷声道:“官家圣谕,诸位是没听清么?还有谁想抗旨?”
第3章 拍个正着
霎时鸦雀无声,只有尸体坠下地的闷响。
宦官开始了一番威逼利诱——你们这批勇士都经过精挑细选,既有一技之长,可堪大用;又有妻儿老母在营为质,忠心可鉴;若能圆满归来,官升三级,赏三千贯;即便战死途中,亲属亦可获得赏银。
比如现在躺在地上这位仁兄,虽然多嘴多舌,但已尽心为家人挣了三千贯。
眼见众人情绪开始松动,宦官又安抚道:“诸位不必忧心。马道长得神霄真人亲传,擅长仙火之术,能呼火镇灵、使神役鬼,定能带领大家平安归来。诸位若不信……”
宦官往旁边又一让。那雄壮的狮头力士,将手中一把长柄的棹刀就地一拄,马步一扎,摆出架势为道长护法——马道长马尾(拂尘)一扫,马嘴嘶鸣,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前排几位兵士被撩了胡须,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李肆大睁着黑幽幽的眼睛,仰头专注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瑰丽火焰。
只有李二悄悄地发出一声崩溃的叹息:欺谁没在元宵端午看过杂耍?每年官家阅军,诸军耍的“百戏”中也有戏火祈福的招式。这假道士虽架势更猛、火势更凶,但想必也是同样唬人的招数哇!
可别人都不这么想。众兵士啧啧称奇,李肆更是看得入了定,被李二拉扯了两下,也没舍得移眼。
行了吧,就安心上路,早死早超生吧!
——
一行人乔装打扮,假作一队镖师,统统上马,连日奔驰。
魁原距京师千里,需沿黄河西行,再沿汾水而上,一路向北到汾水上游。
汾水居于吕梁、太行两条山脉之间,河水在山脉间绵长流淌,淌出从北至南一条狭长的平原。魁原城便在这条汾水平原的最北端,是平原上的唯一入口,如咽喉一般卡住了西路枭军的南下铁蹄。
因着魁原的阻拦,汾水下游的城乡尚算安宁。众人一路在官道上只见了一些南逃的富户。道边农田覆雪,村人都暂且没有流亡。正是农歇时节,都在浇灌冬水,修理农具,整缮房屋。
唯有各州各县的长官都知道太平日子不长久,砌起高城,巡逻操练,作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一行人怕生变故,不敢进城歇息,一路隐瞒踪迹,低调行事。只每次派出几人进城购买干粮水饮;又在沿途驿馆,凭驿券更换了一部分疲惫失态的马匹。
——
这一日傍晚,众人抵达了距魁原城南一百里的交县地界,在距县城较远的山野林间寻了一处荒废的农居,生起火来取暖。
马道长仙风道骨,自去一边闭目打坐修行,只是在火生起来的时候,将屁股往火边偷偷挪了一挪。护法力士白日里打发自己的两个手下进城买了几壶酒,这时便把酒拿出来温在火边,又拆出几条肉干,大块撕食。
众兵士吃的都是烤饼、炒米一类的普通干粮,便有几个馋酒馋肉的兵士腆着脸去向力士讨要。力士要他们转圈杂耍,取乐一番,这几人也照做了,把力士哄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李二在角落里啃着饼子,嫌他们吵闹,偷偷叹气。李肆低着头用劣质油膏擦刀,听见声响抬眼看了一看,见那几人耍得没有马嘴喷火来得奇特,又将眼帘垂下。
有人唤道:“李二郎。”
李二翻身而起,李肆收起刀跟着他也去了。二人穿过喧闹的篝火,走到另一处僻静角落。那提着名册拣人的头领盘腿坐地,正在研究地图。旁边守着他的几名亲近下属,把李肆拦在外面。
“无妨,一起来吧。”头领道。
这头领在行军第一日便向众人通报了自己的来路——乃是皇城司的一位指挥使。指挥名义上护送马道长,实际他才是这支小队的真正统领。这三十个倒霉催的禁军,是他不知照着什么标准而挑选出来,再加上十来个皇城司下属、道长一行四人,这支小队拢共是五十人。
李二恨他拣出自己叔侄,留下盲眼老母在营为质,恨不得一刀攮死他。然而指挥刀艺卓绝又人多势众,李二敢怒不敢为,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指挥,寻标下啥事?”
指挥盯着地图,头也没抬:“我看你军籍,是下军出身,曾被调往河东剿匪,立功后调回京师上军。魁原周边地势,你可了解?”
李二道:“回指挥,知道一点。”
“还有一日,我们便近魁原。依你看,如何潜入为佳?”
李二回想一阵道:“魁原周遭地平,没啥遮挡。不过往西二十里,有一座鱼泉山,半山上有座小县,地势险,能藏人,还能望见魁原。要是小县没被枭军发现,咱们可以先到小县,再作打算。”
他手指在地图上,戳了一戳。
一旁的李肆微抬眼帘,也向地图看去。
指挥定睛一看,道:“蚁县?”
——
指挥又多问了李二几句,摆手让他去了。李二带着侄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中揣测:这指挥使挑拣李肆还说得通,这小子自小打得一手快拳,骑射过人,是禁军中年龄最小的教头;而拣他这条身无长技的老油子,难道就因为要他带路?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李二看了眼身边一脸木然的倒霉侄子,又叹了一口气。
李肆依然不懂二叔的满腹愁绪,一双幽黑的眼睛抬了起来,定定地盯着前方篝火。李二心中生疑,顺着侄子目光看去。只见那“狮头力士”喝酒喝得燥热,将从不离脸的狮头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红肿尚未完全褪去的猪头脸。
居然是那一日当街欺压百姓、被戴着帷帽的李肆摁在地上胖揍的壮氓!
李肆一见此人,意犹未尽,挽起袖子大步上前,还要再赏他一顿。李二“哎哎!”大叫出声,将侄子拦腰抱住!
叔侄俩拉扯间,李二一抬头,与望过来的壮氓对个正着!他赶紧捂住了脸,那壮氓却不耐烦地开口道:“可吁闹人!滚一边去!”
李二往脸上一摸,这才记起被自己狠心剪光的宝贝络腮胡。他一巴掌糊在不省心的倒霉侄子脑门上,拉扯回了角落。
——
次日清晨,众人将马匹与辎重藏匿在林间,留下两名皇城司下属留守接应,其余人扮作村野民夫,步行前往魁原。
枭军围城,必然会提防从南边来的援军,在沿途安排哨马。众人为躲哨马,未走河谷官道,而是一路沿山而行,凡有风吹草动,麻利地就往林子里钻。
日落时分,众人在李二的引领下,抵达了魁原以西的鱼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