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叁看看相当早熟的乔慎,再看看自己身后懵头懵脑、相当晚熟的李肆,觉得十分好笑。
李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见他回头来望自己,以为他在催促,便使劲走得快了一些。
张叁落后几步,跟他道:“没催你,慢慢来。早说让你留在县衙里休息,非要跟来。”
李肆使劲摇摇头,伸手攥住张叁的衣角。他昨日被张叁冷淡疏远了一番,虽然被他缠回来了,但是心有余悸,打定主意今日死死黏住张叁,走哪里跟哪里,反正不要分开。
张叁腾出一只手搀扶着他,两人缀在后面,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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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二人到了路尽头的地窟,刘武早已兴奋地埋首在了那些木箱里。听见他们来了,抬起头来欣喜道:“团练!这可太好了!这些全是兵器!”
李肆见墙上也有油灯,便上前去点燃了几盏。窟内一片通亮,几人都惊讶地睁圆了眼。
这是一间宽敞的武具室!
摞在一起的几十个大木箱里,都是各式的武具,刀、枪、剑、弓、弩……箱盖上蒙了一层土灰,不知放了多少年月。但因地道洞窟里阴冷干燥,几乎全都还保存完好。
李肆打开一个放弓的箱子,拣出了一只瘦长的长弰弓,立在地上约至他自己胸前高度。这是步军用的弓,因为过长,在马上不便使用。它跟王旭那柄金乌弓的长度相似,也十分强劲。与金乌弓不同的是,这弓是纯木制成,未添筋、角。李肆平日在军营里见的都是筋、角、木贴合制成的复合弓,顿觉得新奇地抚摸把玩。
张叁道:“这种纯木弓我从未在军中见过,你以前见过么?”
李肆摇摇头。
李肆又把脑袋埋进弓箱里,翻了一会儿,拣出一只骑兵用的短弰弓,不是纯木制的,也有角筋,但是形状也与煊军的弓不同——尺寸小,曲度极大,弯曲似半月,像个胖大的“穴”字。
他来回打量这弓,突然道:“这像是棠朝的角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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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管曾经提过棠朝。棠朝是大煊之前的统一王朝,棠、煊二朝的中间曾有割据乱世百年。
另外三人闻言,都围了过来。
张叁问:“你怎知是棠弓?”
“我在兵书上见过图样。”
张叁闻言,从自己面前的刀箱里提出一把长柄刀。
“看看这个?可也是棠刀?”
这刀长柄长刃,通体黢黑,立于地约至张叁的肩高,刃身粗犷宽厚,生得相当威武,形似大煊军制的斩马刀。但与单刃的斩马刀不同的是,它是双面开刃,两面均可斩击,刀刃又更似狮头力士的那把棹刀。
张叁将它掂了一掂,觉得重量约有三四十斤,远比棹刀厚重。他是步军出身,手劲又重,这把刀可斩马腿,可劈重甲,正合他胃口,爱不释手地上下抚摸。
李肆走到他面前,就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一看,不太确定地道:“像是棠陌刀。”
李肆自己又从一旁的刀箱里提出一支短柄刀来。刀刃狭长,雪亮无痕,与他从指挥使那里得来的御刀倒有几分相似,但用料、做工都更为复杂精致,且多了一条狭长的凹槽。
这种窄刃刀,李肆颇有研究,肯定道:“这是棠横刀。”
张叁点点头,对刘武欣喜道:“王总管曾跟我说,蚁县在棠朝是军寨,是金阳城上游的关隘,果然没错。这些武器想必都是当年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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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窟里,放了几十箱黑乎乎的囊袋,摸上去像是皮制,内里发软,一戳一个凹印。
李肆伸手正戳着,被张叁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别碰这个,估计是油囊。”张叁道,“戳破了沾你一手,遇火就燃。”
乔慎这时从另一间窟钻了出来,兴奋道:“叁哥!你快来看!”
其余三人都凑了过去,乔慎举着火把,一手将墙角一处被兽皮遮掩的箱盖翻开——是满满几大箱银饼!
煊国一般都制作方形的银锭,这些却是扁圆的银饼,上头密密麻麻刻了一些小字。乔慎捧起一个,凑在火边仔细看了看,道:“上面记载了官职和市名,应该是棠朝的官银。”
刘武欣喜不已:“太好了!张团练,昨日你不是还在发愁军资银饷么?这便有了哇!你可真是咱蚁县的福将!”
张叁虽然也欣喜,但是尴尬地咳了一声。
其实发现这些东西的人是乔慎,要说福气,那只能说是龙角带来的福气。只不过昨日他跟刘武聊到军资粮饷之时,俩人激烈争论了几句——因为张叁苦于没有招兵的军资,突发奇想,要把县令家给抄了!
蚁县也有个县仓,粮食暂时是不愁;但招兵是要发饷的,章知府派他一个光溜溜的团练到蚁县来,除了一堆文书,一个铜板都没给,军资是要自己想办法的。他看县令家的宅子相当不错,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想找个茬把这位硕鼠县令给抄了,劫富济贫嘛。
刘武一听,大惊失色,坚决反对,对他这土匪行径忧心忡忡!抄了县令,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新县令?再说,哪有没钱就去抄富户的道理,县里不得民心惶惶!尤其是那几家乡绅富户,都怕自己家也被张团练抄了!
现在好了,有了这些银子,县令暂时是保住了。刘武当然要赶紧捧团练几句。
但张叁心里可没想放过县令。别的不说,就那一院子假山,这要不是因为打仗,也能拿去换不少军资。那内院里更指不定藏着好些宝贝呢。
他一肚子鬼胎都打到脸上来了,把刘武看得唉声叹气。
张叁往刘武背上虎虎地拍了一巴掌,和蔼可亲地哄他:“刘兄,莫怕莫怕。我昨日也就随口一说,不会背着你乱来。快回去叫人,把这些个好东西全都抬回县衙里去,好生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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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县尉恪尽职守,带领衙役与文吏们搬运、清点物资,略下不表。且说张叁李肆与乔慎一起,又将地道来回仔细地走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玉佩踪迹。
李肆十分内疚,垂着头反思:“我该将玉佩给啸哥保管的。”
张叁叹道:“是我塞到你身上的,想着你才是奉使,要怪也该怪我。而且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独自钻地道,挨这趟罪,玉佩也不会丢了。”
“丢了也没事,”乔慎安慰道:“我会说官话,能背族谱,也知道宗室的种种规矩,不是一般人能仿冒的。官家会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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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晌午,三人都饿得发慌,便暂且不寻了,重整心情,回了张家。
大姐昨夜说了,晌午要给弟弟们做一桌好的,并且重新排了辈分,张叁还是张家老三,李肆是张家老四,乔慎依然是张家小弟。
还没进院门,那浓郁的肉香味就飘了出来,溢得整条巷子都是。邻居家的小娃攀在自家院栏上往外张望,都要馋哭了!
张大娘子一大早起来炖了猪肉煲。精挑上好的五花肉,切三指宽的大块,用山姜与茱萸浸泡去腥,先煎炸锁汁,再用豆豉与其他香料调味,文火慢炖。两三个时辰下来,软糯油滑,吹弹可破,浓香四溢。
端上桌时,爽滑嫩肉在煲里来回摇摆,看得李肆目光愣直。
张大娘子又端上三大笼猪肉馅的大蒸饼,面是黍米面,算不上精食,但掰开一个,肉馅浓香,小葱青翠,油汁四溢,色香味浓。
李肆瞧瞧猪肉煲,又瞧瞧大蒸饼,又瞧瞧猪肉煲,又瞧瞧大蒸饼,痴痴不语。
张叁在灶间帮着大姐备菜,切了一些萝卜白菜,准备一会子烫在猪肉煲里。他回头望了一眼,乐道:“姐夫,劳你给肆肆拿双筷子,都馋傻了。”
姐夫正在水缸边洗碗筷,闻言净了一双筷子先递给李肆。
先食不礼,李肆这点规矩是知道的,躲闪着直摇头。
乔慎趴在桌上,直接伸手拈了一个蒸饼,塞进嘴里说:“四哥,家里不讲究这些,我都先偷吃的。”
他一个破落公子,平素在自己宅子里还没有在大姐家吃得好,来此蹭了二十余日的饭,脸都吃圆了。
有小弟牵头,李肆便挺不好意思地跟着偷吃了一个蒸饼。塞进嘴里咀嚼的那一刹那,一双小马瞳闪闪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