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叁一见二人,吃了一惊。
不过四五日而已,两名探路者俨然形销骨立,身上都有不少伤痕。其中一人更是摔断了一条腿,刚被大夫正了骨,裹着竹夹,痛得面色惨白。
“二位兄弟辛苦了,怎会伤成这样?”张叁上前查看那人的断腿。
断腿者虚弱难言。伤势尚轻的另一人道:“团练,那山路实在太险了,这位兄弟不慎跌断了腿。我一路搀扶他回来,就耽误了几日。”
张叁关怀了他俩几句,那人又接着说起途中所见。
“团练,那条路通往半山一处断崖。断崖上有一条铁索桥,通往对面的山崖,对面山下便是天门关。但那桥已经断了,十分隐蔽。若不是这位兄弟不慎踩失,差点跌下悬崖,咱们也发现不了那些铁索。”
张叁看向刘武,二人眼中都露出欣喜来。张叁道:“若是派工匠到对面去,将那铁索桥重修好,岂不是可以直通天门关?”
那探路者却摇头道:“断崖两边约有一两百米远,崖下面是汶水,无法过去。而且我们隐约见天门关的墙头插着枭军的旗,那些来去的兵士,远看也都像是枭军。”
张叁皱起眉头:“枭贼已经攻下了天门关?”他回头对刘武道:“十几日前我和李奉使还遇见过一位孙将军,说是途径天门关来援魁原。那时天门关应当还通行顺畅。”
天门关易守难攻,是魁原向西面的门户。它若陷落,从西面来的援军就再难以接近魁原。极有可能是枭军经历了孙将军夜袭一事,知晓了其中利害,便集结重军攻下了天门关。
他想到昨夜佘将军也是西面汶水上游而来——那也是天门关的方向。
他又对刘武道:“赶紧去见佘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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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将军与王旭差不多年纪,皮肤黝黑,五官粗硬,是塞外人的面相。他原有一身猛将的高大骨架,却因为被囚禁了一月,连日奔逃,经过多番恶战,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他刚换了一身药,面色发灰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
听得众人进门的脚步声,他睁开双目,虽病若枯骨,却露出了一双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张叁赶紧作礼道:“见过佘将军。标下乃蚁县团练使、胜捷军部将张叁,这位是县尉刘武,这位是京师来的李奉使。”
佘将军目光一一落在众人身上,最后定在张叁脸上,哑声道:“佘氏族人众多……你怎知我是将军……”
佘氏自前朝乱世时崛起,世代居于府州,族人骁勇善战,声名显赫。大煊建国后,佘氏主动投诚大煊,自此成为大煊西北面的豪强望族。府州归属河东路,且处于煊、西霞、北狼三国的边界上,因而佘家军一直都是大煊抵御西霞、北狼的中坚力量。
然而此人身份还不仅仅是佘氏族人这么简单。
张叁回答道:“标下曾追随王总管平定范腊叛军,或与将军有一面之缘。标下唐突,敢问将军是否是平过范腊叛军的佘可存,佘将军?”
佘将军又仔细打量他许久,徐徐道:“我想起你了……你那时确在王总管麾下……年纪轻,使一手好刀……”
佘将军神色终于放松下来,缓声道:“张小将军……昨夜多谢相救……佘某感恩不尽……”
张叁也拱手道:“将军客气了。敢问将军为何到此,昨夜的枭军又是从何处来?”
佘将军轻叹一声,徐徐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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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佘将军也是河东路的一员大将,佘氏年轻一辈的翘楚,屡立战功。佟太师南逃后,他便听命于接任帅使的章知府。
一个月之前,枭军攻打魁原北面的雁门关时,雁门关求援,章知府命佘将军率军北上支援。谁料枭军凶猛,雁门关告破,佘将军战败被俘。因他是赫赫有名的佘氏族人,为将又骁勇,枭军不舍得杀他,便将他押往北面的枭军大本营云州,试图招降他。
佘将军假意投降,伺机逃出,辗转南下回了魁原。见魁原城被围,他便想经过天门关前往家乡府州,回佘家军求援。
佘将军最后叹道:“谁料天门关也已被枭贼攻下……我遭哨兵发现,聚众追杀……幸而被你们所救……”
张叁的心情沉重了起来。佘将军虽然逃了出来,但却难以回乡求援,加之天门关遭截断,魁原的生机便更加渺茫了。
他又向佘将军询问了从云州一路潜回时的所见所闻,沿途各州县枭军的驻扎情况。他俩聊了许久,刘武和李肆便安静地听了许久。
末了,张叁请佘将军好生休养,带着刘武和李肆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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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花园里正在练兵的军士们,张叁面色如常。但他一直走到演武场外,无人的街巷处,面色便彻底凝重了起来。
刘武道:“团练,现在怎么办?是否要赶紧写信告知王总管?”
张叁前几日已经让陈麓写了鸽书,汇报了发现兵器库及北门密道之事。王总管回复要他探明密道去向,再图打算。
他摇头道:“等往南的探子回来了,再一并报总管。”
刘武道:“那天门关之事……”
张叁看看天色,见日头快要落了,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刘武:“啊?”
张叁偏偏头示意在一旁安安静静的李肆:“肆肆想吃蒸饼。”
刘武:“啊?”
“刘兄若无安排,也请一起来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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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刘兄跟去蹭了一顿饭。
张叁带着李肆和刘武回了家,甫一进门互相介绍了一番,他便被大姐招呼去灶台打下手。
大姐揉着面,给了他一块猪肉,让他剁成臊子。张叁“梆梆梆”地使着刀,大姐趁机低声问他:“倒歇过了?和好了?”
张叁回头望了一眼,肆肆正坐在小矮凳上,跟着姐夫学编草鞋。他手指修长灵活,人又聪明认真,看不了几眼,便真的有模有样地编起来了。刘武和小弟蹲在一旁看着,都赞不绝口。
张叁回头来对姐姐道:“和好了。”
大姐问:“那你俩是个甚么打算?”
张叁垂眼道:“没甚么打算。姐,上次便跟你说了,他不几日便要回京师的。”
大姐许久没说话,想了想还是安慰他:“你俩还年轻,说不准以后你做了大将军,还能去京师置宅子咧。”
张叁蔫头蔫脑地:“我这种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哪里来甚么以后……”说完才觉得失言,这种话会让姐姐伤心,赶紧抬眼看向姐姐,还想开口补救——被大姐一擀面杖敲在了头上!
“没心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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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俩姐弟便蒸出了三大笼蒸饼。张叁额头上顶着个虎头包,鬼眉溜眼地跟大家一起吃饭。
姐夫跟小弟都在竭尽全力憋笑。李肆旁若无人地想去捧着他的脸看他那个包,被他赶紧推开。刘武在一旁笔直端正地坐着,眼珠子直往他俩身上瞟。
刘武也不过二十四五,正当青壮。三个大男人围在桌前,一顿大塞,三大笼蒸饼眨眼就没了影。
大姐和姐夫只各吃了一个。小弟只吃了半个,还有半个端在手里,呆呆地看着他们仨。
刘武还没吃饱,但也不敢说,挺不好意思地道:“大姐手艺真好,大姐若在集市上开一家蒸饼铺,一定生意兴隆。”
“我姐也不止这一手,”张叁得意道,“炖猪肉也是一绝。”
大姐道:“今日本想炖一锅猪肉招待刘县尉,但屠户铺这几日也不开张了,东家说要把猪羊留着自己家吃。现下这顿猪肉蒸饼估计也是最后一顿……”
李肆一听,眼睛就瞪圆了,后悔刚才吃得太快,最后一口蒸饼捏在手里,半天舍不得往嘴里塞。
“还能吃野味,带你去山上打狍子。”张叁赶紧哄他。
姐夫又去煮了一大锅揪面片,一大家人唏哩呼噜了一顿,总算是都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