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就是信,和信陆清月的情况一样,生难求,但求死。
但是,随着陆清月覆灭,只石允控制的那部分地区是彻彻底底的无序加混乱。宇文德和方剂的控制区,与“过去相比”已经太平了许多。所以,交流的不仅是只有一张嘴的说书人,开始有大小商人也加入了队伍。
陆家三州是穷,但再穷,都有能买卖交易的,最不济的,可以买人。买回来,再卖给平王的官府,是有的赚的。
且这也是功德呢。
因为其他州,最便宜的,就是菜人。
宇文霁在现代听说过“三吱儿(活老鼠)”“活叫驴(割活驴)”等菜,如今早就有了,但吱和叫的,都是活人。
打死了再割的,都算是仁义的。
甚至宇文德治下,也有人肉店铺,只是相对不多。因为中层百姓,吃不起肉。而底层百姓,吃不起饭,于是就有了以“人肉”换粮食的店铺。
和宇文霁安稳地方后,就严厉打击食人事件不同,他之外的大佬们,包括那个地方保护主义的方剂在内,都是直接无视食人行为的,毕竟食人就让百姓内部解决粮食问题了,能让市井平和安逸许多。
商人们带去了小商品,也带去了更多平王下辖的消息。虽然这些商人干的事情就像人贩子,可在具体行为上,还是差异颇多的。
人贩子对便宜量大的商品,总是毫无怜悯的。
“木枷其首,连环而行。有死者,亦不停,拖尸而行。”
有些人贩子,会把枷一个人的木枷,用来枷两个人……他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和刀,驱赶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百姓。
那种路上有人挺不住,倒下了就爬不起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尸体会继续挂在枷上,被其他一根绳上的奴隶拖着、拽着,继续前进。死者身上的蛆虫,甚至会成为其他奴隶路上的食物。
这些平王地盘上过来的商人则不然,他们温和多了,最多弄一根绳子拴着人,甚至会给奴隶食物,还闹出了几件杀人夺财的事情。然后平王地盘上,就过来了小队士兵(其实是督亭卫),渐渐就没有单人的行商了,都是一车五到八人,人人佩戴刀剑轻甲。
总之,即便说书人和商人带来的消息有些夸张,可平王治下日子好过应该是没错的,总有百姓是有行动力的。
一个人,或一家人在宇文霁这边过上了好日子,就会回去招呼更多人过去了,宇文霁现在也过上了人口输入的好日子。
吕墨襟睡着了,这是宇文霁刚看到的最新情报,以及他分析出来的问题。
菜人之事,竟在宇文德的首府尚城也未曾断绝。
宇文德和陆清月都与江南有联系,宇文德接手了陆清月的地盘,他不可能没从江南进粮,但百姓依旧困苦,他这是把粮食都囤起来,当军粮了?
想想宇文德“朝廷”的状况,这情况倒是不难理解——他放粮,只是给世家赚好名声,甚至粮食就到不了百姓的手上,只是养肥了世家。对世家来说,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就是他们的了,怎么能拿粮食给宇文德赚声望呢,那实在是太过谄媚,没有名士风范。
吕墨襟醒了,方才确实有些难受,睡了一觉已经没什么异样了。
他赤着脚走到了外屋,就见宇文霁在发愁:“又在想什么?”他在一旁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
“宇文德知道世家的坏处,为何还要用他们?”
吕墨襟喝茶润了润喉:“总得需要人管事啊,世家总是比陆清月的神将好多了吧?他不靠世家,又能靠谁呢?即便是你,早期也是靠的世家,现在那些寒门子弟,其实也是世家子。”
寒门子,不是平民子,也是没落的世家子,否则连认字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能有才能?
在宇文德的经验中,得世家,就是得天下,因为世家等于人才。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心给自己养人才的。”
“嗯……”宇文霁垂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吕墨襟的提点,让他想到了更多。
最初他以为自己是地狱开局,但走到现在,越发认为自己这个开局极佳。熊爹和崔王妃这样的父母,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最好的后盾。且崔王妃和崔家并无太深的感情,崔家这世家的势力又小。熊爹虽为诸侯王,可被岐阳诸公不待见,纠葛少,却兵力雄厚。
他能够“只靠自己”发展,也是因为他有能力只靠自己。
若世家早早地就向他的辖区掺沙子,宇文霁不一定扛得住——感谢世家当时的看不起。
现在朝堂上就颇有些暗潮汹涌的意思了,政治这件事,宇文霁真的是低手中的低手。
吕墨襟把手里的茶喝完,就见宇文霁站起来转身向外头去了,他跟了两步,见宇文霁站在门廊下,看院子里的海棠树。
吕墨襟站在能看见宇文霁表情的位置,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是发呆,但宇文霁不是恍惚的迷茫,他坚定。
吕墨襟便放心了,转身回去看公文。
宇文霁的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直到一阵风吹过,海棠树粉白的花瓣扑簌簌落下,其中几片吹到了宇文霁的脸上。
这株海棠树也是几经劫难,在之前岐阳的多次灾劫中,屡遭火焚,还被砍伐过,却依旧健康茁壮,宇文霁刚搬进来的时候,还以为它已经嘎了。但因为人手不足,他也懒得调配人手专门过来移树,就那么放着了。
后来等有人手了,就发现这树已经发出了嫩芽新枝。
那就不能移栽了,这是有讲头的好兆头。
到现在,它已经再次繁茂了。
花瓣让宇文霁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某些惨烈血腥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那是……没有他存在的世界。
疾勒人、托博人,乃至鞑科人先后入关,又有关内的杂胡,中原一片血腥的混乱。陆清月、方剂和宇文德,再不似人,也是汉人的势力,比杂胡还是好的。可北方牧马地皆已沦陷,汉人百姓遭灾多年,都到了吃菜人的地步了,战斗力哪里能和胡人相比?
宇文霁手上抓着一片花瓣,明明是嫩嫩的淡粉色,花瓣却仿佛在他手心里化成了赤红色,又慢慢融化成了黏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了下去。
宇文霁深吸一口气,花瓣还是那个花瓣,他将花瓣扔了,坐在了台阶上,看着风继续摇曳着那棵伤痕累累的海棠树。
这些幻觉不是老天爷的示警,也不是他脑子有病,纯粹来自他自己的猜想。
更让他浑身战栗的,是身边人的尸骸,也埋在那累累白骨中。熊爹能活到现在吗?熊爹死了,崔王妃在崔家又能活多久?素合是崔王妃的奴婢,更无生路。
还有墨墨……
宇文霁知道梁安经历的那天,把墨墨搂在怀里,一夜未眠。
梁安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时空里的墨墨,甚至,还是下场较好的那种。墨墨若没遇见他,会比梁安更凄惨,毕竟他已没了父母,没了家族,他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家生奴婢。他能活到展露才华,拥有自保能力的那一天吗?他若活到了,那在这个过程中,要经历怎样的痛苦?
宇文霁忍不住抱紧了胳膊,难以自控地颤抖了一会儿。
他不能逃避了,他等不到救世主了,真的要自己上去了。
风声仿佛变成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宇文霁再次抱紧了自己。
此时恰好有新的奏折送到了,梁安带着两个小太监端着奏折送进来,看了看宇文霁的状态,梁安默不吭声地将奏折送进了屋里。
吕墨襟正在吃点心,见状拍了拍手,坐下开始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