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很多地方的百姓被杀光了,想让人口缓起来, 至少要二十年。
江南必定会有大量人口渡江,乱世打破的旧模式, 会被这些人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在一个太平盛世里, 想要打破点什么, 是千难万难的。就像宇文霁一直讨厌的孙惊蛰, 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属实千年王八了), 因为孙惊蛰就是掐准了宇文霁要他自己建立的底层规则。
至少, 要打破部分百姓对世家的依赖, 不要眼里只有世家, 让他们对官府产生一定的信任。
这关系到的, 是将来更长时间的国本。
可还是心疼。
宇文霁看着自己的手,坐视不理的放纵者,他也是凶手。
一双精致的毛边皮靴出现在了宇文霁的面前,紫色的下摆垂在脚面上,腰间未曾佩玉, 反而垂挂着一方有裂痕的砚台。
宇文霁身体前倾,头抵在了吕墨襟的腿上。
吕墨襟摸着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是他提议的,可宇文霁只会在心里责备自己,因为这是宇文霁自己做出的选择。
无论作为伴侣,还是作为君主,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宇文霁就是一个过于喜爱承担责任的人。吕墨襟喜欢他这一点,但也越来越心疼他。
“你有时候能怪我的。”吕墨襟道。
“我的选择,怪你做什么?”
果然……
“怪我太笨,没办法想出能够既让百姓不死,又能杀了江南世家,还能让百姓对你全心效忠的法子。”
宇文霁顿时笑出了声来,抬起了头:“你又不是神仙。神仙也没这么大的能耐,不要什么事都朝自己身上揽。”
“我什么事都朝身上揽?”
“对。”宇文霁站起来,抬手刮了一下吕墨襟的鼻梁,“可不正是你吗?墨墨,我们是人,尽人事就够了。”
吕墨襟抿嘴,有时候真的很想咬他,但是自己的腮帮子没这么大力气!
宇文霁看着腮帮子气鼓了的吕墨襟,犹豫片刻:“墨墨……既然江南已乱,我还是要试试早渡江。”
他还是想多救人命,即使时机太早,可能达不到本来希望的效果。但,能多活下来很多人呢。无论这些人聪慧还是愚昧,即便他们将来会给宇文霁找麻烦,可现在他们毕竟是无辜者。
吕墨襟下意识皱眉,过早介入,会救更多的百姓,也会救更多的世家。世家将意识不到是宇文霁“救”的他们,百姓也一样,将来社会安稳,甚至世家还会抢走宇文霁的功劳,让百姓对其顶礼膜拜。
可宇文霁顿了顿,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将来我自己下江南,去找那些世家的麻烦,一个个挑拣着,都杀了。”
就是巡行四方。
高坐朝堂,很难找到地方世家的麻烦,最多是跟他们的代理人(世家出身的官员)过招。但君主直接下地方,想找世家麻烦可就太容易了。
翻开史书,一句“君前失仪”,小到君主笑骂两句,传为美谈,大……抄家灭族。
宇文霁身体强健,饮食注意一些,下江南能直接杀个几轮。
“高招。”吕墨襟真没想到过这个,大景的皇帝,已经很久都没有谁离开岐阳的了,他们在岐阳坐拥天下供养,同时也被一条条吸吮帝国膏脂的血管束缚在了岐阳。眼看着大局将定,吕墨襟却也有些不自觉被束缚住了。
然后吕墨襟就突然转身走了,宇文霁赶紧追了上去:“墨墨?”
“事多着呢。”吕墨襟一把将纸伞塞给了宇文霁,一撩下摆,扯开两条大长腿跑了起来。
宇文霁抱着伞站在原地,只看见他的披风在风雪中铺展开,美得他甚至走了神……
本来想的是至少三年后方才对江南进行试探,如今宇文霁要加快脚步,最早怕是明年过了春汛就要动了,那他的事情可不少。
明年再开一届恩科,后年也可以开,督亭卫也要稍稍扩充人数,官员和督亭的质量可能会有所下降,但宇文羽纪检司也起来了,三方钳制,再加上多派钦差,能稳定住。
粮食够的,毕竟是打江南,那边其实一直不缺粮的。
吕墨襟坐在了自己的马车上,眼睛亮晶晶的,和景光贴贴很快乐,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忙碌。他撩开车帘子,果然见景光可怜巴巴站在那儿跟他摆手,吕墨襟也对他摆摆手:咱们先干正事,再干事。
宇文霁看他的车朝官署去了,他也想帮忙,但也意识到吕墨襟忙的大概率是人员调动。他离开岐阳一年多都不理政事,这些事他帮不上忙。
“梁安。”宇文霁看向自己的总管太监,“府里有红枣吗?”
“有的。”
“熬点八宝粥,回来给官署送过去。”宇文霁一听,便念叨着直奔厨房去了,他也就搞点后勤了。
时间稍微后退一下,回到这一年降兵刚刚被宇文霁送回去的时候,第一批送过去时,还是夏初。
而江南最初的乱子,真的不大。
降兵们原本只是逃亡,受害人也只是监工,甚至有时只是将监工捆绑起来,没有杀人。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他们·只·是想回家……
他们回去后发现,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家,已经没有了。有些人甚至不只是家,连他们那个村子都没有了,此时在土地上耕种的,是同样被驱赶的一群降兵——很难说世家大族是不是故意不接回本地降兵的。
他们渡江只过去了一年多,可他们很多人已经被征走三年了,毕竟江南的战前准备是十分漫长的。
当最大的希望被彻底打破,有人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另外一些人则选择终结别人的生命,毕竟,他们已经彻底无所顾忌了。
还没入冬,江南就连续发生了几起叛乱,不过人数都在五百人以下。
江南世家都将叛乱轻松镇压,且并未将这些叛乱当成大事,因为他们过去也常有类似的叛乱发生,只是今年更频繁一些。但今年降兵回来了,逃兵也多了,治安下降也是早有预测的事情。
然后,就到了秋天税收的时候……
江南可是交了很多年的防河税、剿北饷、一统税等等苛捐杂税的。今年不打了,百姓都盼着减税,喘一口气。没想到,今年多了一种税——赎命钱。
“宇文大趾若过了江,就要杀你们来了,他不过江,可不正是大人们用命!尔等享太平富贵,自该用钱赎命!”
可百姓都听过说书,知道小平王是个公允的人。况且那么多降兵人家都给送回来了,说书的不信,降兵说的总得信吧?虽然他们都没见过小平王,但也知道人家小平王没有乱杀的性子,没有苛待过降兵,而且人家对自己的百姓很好。
让平民的女子当官确实不像是真的,但他会减免开荒者的赋税,还会白给牲畜、工具、种子。最后两批降兵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见着了派驻过来的官员,他们说,亲眼看见那些官员赶了一眼看不见尾的牛马过来,更是亲眼见着他们分给了当地的百姓,是当地的,不是移民过来的,其中很多人还被江南降兵抢劫过,扒过房子。
他们原本也都是平民……
一边被送过了江,在江南自家人的鞭子下面劳作到死,一边留在原地,如今不知道开了多少地,是否正在新房子里守着火盆吃烤豆子?
(牛马不是免费,为了防止部分百姓把大牲口借回去就杀了吃肉,都是需要抵押的。若还是杀了吃肉,那一家子成年人都会被抓进去当苦力。若你在家人吃之前跑到官府报官,可以酌情减免。)
战事明明结束了,可非但不放士卒回家,反而留他们作为奴仆开荒耕种,还要加征赋税,百姓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