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07)

2025-12-25

  他一只脚跨出门槛,程忠的声音在背后阴恻恻传来:“别忘了,崔怀化的母亲杨氏可是在瓶州养老。我的亲家就是瓶州人。”

  许仲纪转过了头。

  程忠哈哈笑起来:“许帅,儿女情长还是英雄气短,你自己选吧。”

  许仲纪那只脚没迈回来,也没迈出去,他痛恨、仇视地逼视程忠。

  程忠端起他那只未吃一口的酒杯,和自己的一碰。

  门外夜雨越下越大,哗哗作响的冲刷声里,脚步声冲向门前。

  程义丢开伞,半身官袍被雨湿透,他面露急色,对程忠叫道:“哨岗来报,有一队人马连夜入城,如何也有数百。还有,太子连夜集合东宫卫率,要往州府来了!”

 

 

第69章 

  夜雨如同瓢泼。

  一滚滚白辣辣的雨团打落,在铁盔和刀剑上响起战斗之声。闪电划过,夜色乍明乍灭的缝隙里,露出铜墙铁壁的东宫卫队,和对面寸步不让的潮州府兵。

  程忠走出府门,瘸腿拖着,像拉着一副断拐。他冲阶下笑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卫簇拥下,萧玠头戴雨笠,披一件很有年岁的海龙皮大氅,雨中显得脸色更加冷白。他声音平静:“许仲纪潜逃,本宫率兵缉拿凶犯。”

  程义忙上前拱手,“误会,殿下,全是误会。”

  萧玠道:“持械谒见东宫,等同谋逆。使君不想叫我误会,就不该做出拥兵自重之事,更不该派人杀掉黛娘,抹去人证。”

  程义再要开口,被程忠握住手臂。程忠笑道:“殿下这话,末将倒听糊涂了。黛娘之死实为细柳营所为,拐贩妇女也是细柳营参与,这与我潮州营上下毫不相干啊。”

  萧玠道:“是细柳营所为不假,但细柳营上下到底为谁做事?”

  “细柳营的主帅可是许仲纪。”程忠道,“这些都是怀化将军的部下,末将也没有驱遣他们的本事。”

  “但将军有驱遣许仲纪的本事。”萧玠道,“奉皇七年,细柳营与六名瑶州民众冲突,殴杀其中两人,这桩案子由瑶州刺史孔阳按下不提。许仲纪专门走一趟瑶州,在明月楼与孔阳商议此事。”

  “明月楼的宴席上,不只他们两个,不是吗?”

  程忠眉毛微耸,听萧玠继续道:“今上亲信,从龙之功,多么煊赫的威望和名头。为此,孔阳听命于你,甚至忍受路有方作为你的眼线安插身边,只为从你手指头缝里分一杯羹。但潮州与陛下渊源太深,太过招眼,你便将所得贿款尽数寄存瑶州。之所以要拉上许仲纪,我想是因为你的行径被他识破了——”

  程忠皮笑肉不笑:“殿下别忒瞧低人,末将贪是罪大恶极,他许仲纪就是逼不得已?”

  萧玠笑道:“你承认了。”

  程忠脸部肌肉抽搐一下,呵呵笑道:“不愧是秦公的儿子,好伶俐的口齿。”

  萧玠脸色有瞬间的异样,但那神情闪过,如同电光般不可捕捉。他继续道:“崔百斗怕许仲纪再度落网后被就地正法,交给我最新的供词,声明一切行径为你指使。当年陛下派潮州营查封小秦淮,你见妇女交易和信息传递的路径发达,生了别念。于是阳奉阴违、监守自盗,向陛下奏明清除完毕,暗自将鬻女勾当吞入囊中!”

  他微微喘口气:“但这件事,被许仲纪发现了。”

  程忠眼中阴翳渐浓,表情却无变化,听萧玠道:“如此罪恶行径,许仲纪一定会向陛下举发。所以你想到一条毒计,将他也拖下水。但许仲纪出身高门,荣华利禄不能动之,他的软肋只有一个,怀化崔将军。”

  隔着雨幕,程忠神情有些模糊。萧玠继续道:“细柳营是崔将军的遗物,杨夫人是崔将军的寡母,拿住这二者,你就把许仲纪紧紧捏在手里。他不仅是你的行凶之刀,更是你的替罪之羊。”

  程忠笑一声:“殿下这样言之凿凿,可有证据?细柳营是许仲纪麾下,为了给他脱罪,嫁祸栽赃,未尝不能。”

  萧玠看着他,“路有方手中,有另一本账簿。”

  程忠呼吸一紧,眼色彻底暗沉下来。

  “他到底沉不住气,趁守备松懈想要自行焚毁,被黜置大使拿在当场。”萧玠道,“不只如此,你堂弟折断一条手臂后,军械贪污的事也全都招了。你把两个军营的军械制造交给他,由他替你牟利,榨取人费工费,还敢在工序流程上舞弊造假。他签字画押的文书和瑶州的账簿原件已经快马送往京师。程忠,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末将无话可说。”程忠笑笑,“请问殿下,定了我的罪,许帅就能脱罪吗?”

  “国有国法,自然不能。”

  “那按照国法,当如何处置?”

  “最轻褫夺官爵,流三千里。”

  “最重呢?”

  “最重当是以命抵命!”萧玠脸上终于浮现怒色,“关天人命,在你们眼中,就等同儿戏吗?”

  程忠道:“那细柳营还能留下来吗?”

  萧玠轻轻出一口气,“陛下信重尔等,另开恩旨不曾改组细柳营。尔等却欺上瞒下,行此悖逆残暴之举。程将军,能不能保细柳营,你有没有问过被你们残害的妇女和百姓?”

  程忠哈哈笑起来,扬声道:“许帅,你可听见了!”

  许仲纪从门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如同行尸。

  萧玠看着这两个人,他父亲的臂膀和股肱。父亲将腹背和重镇交给他们,他们却靠着父亲的大旗逞此野兽之行。

  一股股热辣辣的水流冲刷眼眶,被雨打落,化作冰冷。萧玠心中一大团热气几近爆裂,他多么想大喊一声,不值!

  不值得爱护,不值得倚重,不值得信任。但如果连自己的老部下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父亲又能信哪一个?

  老师没了,裴玉清死了,梅伯父走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杨峥,也因诬陷困顿京中。

  还有他破碎的家庭,早折的妹妹,远走的那个人。

  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原来一直以来,这才是萧恒。

  许仲纪迈下台阶,站在雨中,顷刻衣衫尽湿,如同血人。

  他从腰中拔出长剑,剑锋光芒闪动。尉迟松大喝一声:“许仲纪,再往前一步就是谋逆犯上,当诛九族!你多年功劳,陛下说不定会网开一面,但伤了殿下分毫,你这颗人头还能保吗!”

  程忠叫道:“老许,想想杨氏夫人,想想崔将军的托付!”

  他这句话像给许仲纪上了弦,许仲纪手中剑光颤抖,五官扭曲成一团。在他起势的前一刻尉迟松呼吸一紧,却见许仲纪猱身一拧,一剑向程忠刺去!

  程忠虽未预料,但到底多年征战,闪身一避长刀一振,将剑锋格在喉前。

  金石撞击的倒戈之声是进攻的号角,几乎同时,尉迟松手臂一振,太子六率和潮州营杀作一团。

  程忠厉声喝道:“你他妈想清楚!就算你现在帮了这小子,陛下能放过你、放过细柳营吗!”

  许仲纪叫道:“罪有应得,何须放过!”

  一股股鲜血迸溅,一声声低叫连天。刀光血光刺穿雨夜,这一刻对萧玠的冲击超越他从前遭遇的一切。他的卫队和他父亲一手带出的亲军厮杀,何异于骨肉相残!

  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怎么会这样?

  萧玠想制止,但制止谁?明明他才是勒令“剿逆”的人。这样轻飘飘两个字,便由上千条人命堆积而成。

  他无法为程忠伤痛,却不能不为人命伤痛。

  他无法替恶贼怜悯,却不能不怜悯这片苦难的土地。

  刀剑入肉声外,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哨兵高声叫道:“大将军,崔鲲带来五百余人,正在城外与卫队交战!”

  程忠格开许仲纪一剑,恨声道:“好,吩咐外围立即行动!崔家小儿想瓮中捉鳖,看看谁才是俎上鱼肉!”

  尉迟松快刀一挽,扬声喝道:“保卫殿下退入屋中,务必剿除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