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09)

2025-12-25

  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当即出动,十数将士奔跑而出后,萧玠听到渐远马蹄声。他不敢掉以轻心,又等了将近一盏茶功夫,才从香案下钻出来,断断续续咳嗽一会,擦掉泪花,这才看向自己身上衣衫。

  是沈娑婆的衣裳。

  那人吮咬啃噬的亲吻后,是如此冷静决绝的眼睛。

  萧玠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香案之后,是一男一女两座彩塑大像。

  他和神女宝像对视。薰娘目光慈爱,宛如一座金钟屏障。

  ***

  四日之内,血染潮州。

  潮州营盘踞多年,哪怕崔鲲率左卫支援围剿,依旧鏖战激烈,未分胜负。

  程义在战中身死,程忠丢弃州府,选择近山郊外展开野战。程忠到底带兵多年,借助山势张开两翼,又派重甲长戈在前护卫。东宫卫久攻不下,又要搜寻太子踪迹,更要安顿百姓,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竟成腹背受击之势。

  重重铁甲铁盾如同鳞片,将程忠拱卫中央。程忠咬牙将残腿又绑一绑,问道:“太子有没有找到?”

  都尉摇头,“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哪里找到半个影子?”

  程忠攥紧他手臂,“王云楠呢?现在还没联系上?”

  “他当夜叫影子带着呼啸一遍,咱还没留神人就跑了,真他妈跟个影子似的。”都尉道,“将军,影子不是被清剿过了吗?就算有,也该是残兵败将,怎么如今万众一心为王云楠效力?”

  程忠扶住马鞍站起来,“他们不是帮王云楠,他们要找的是陛下。”

  “陛下?”

  “影子现在群龙无首,所谋就是‘观音手’的解药。”程忠冷笑,“陛下圣寿三十有九,早该投胎十九年了,如今还生龙活虎,他们能不眼红?他们不是帮王云楠,更不是帮我,而是要拿住陛下的把柄,让他把活命的诀窍拱手相让。如今,太子就是关键。”

  程忠低声喝道:“拿住太子就是拿住今上的命根子,但凡找到太子,不仅陛下要有所忌惮,影子也会供我们驱遣。传我号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副将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刚刚前方来报……”

  “将军!”哨兵狂奔而来,喘着粗气打断,“前方发现大股部队,瞧那规制,像是禁军!”

  左卫太子卫俱被牵制于此,这个时候,又哪来旁的禁军?

  程忠捉住他手臂,沉声问道:“你没有看错?领头的是什么人?”

  哨兵今年不过十八岁,只得道:“脸认不得,也没有带旗子,领头人四十余的年纪,很瘦,没穿甲胄,看着不像个当兵的……”

  “家伙呢,他的家伙是什么?”

  “是……”

  在接下来的三个字即将迸出哨兵唇间之前,有一道更快的飓风破空而来,将血红日光切开一道透明弧线。

  那凄厉如哨的风声结束时,哨兵听到喀嚓一声,像西瓜熟透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他察觉脸上一热。

  一股血箭从程忠腔中飞射而出。

  那双手仍保持着拍扶马鞍的动作,肩膀上只剩下半根如同残桩的脖颈。

  程忠的脑袋呢?

  哨兵随众人目光望去,见护卫的甲兵如同浪花被层层炸开,程忠骨碌碌的人头正是那投入水中的石块。也就是这时,哨兵才在万骑将军的首级旁找到那道如同死亡讯号的快风的真身。

  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武器,已听到有人大声叫道:“是陛下……是陛下到了!”

  一把钢刀在一名潮州府兵手中颤抖不止,被砰地抛在地上。

  随即无数兵器抛落,潮州营几乎一瞬间放弃抵抗,一个接一个纳头跪倒在地,由太子卫刀剑压身。

  所有人看到,一匹白马从血色尽头飞驰而出。

  马上人嘴唇干裂,疾风吹打得脸部肌肉向后鼓动,紧绷颧骨,凹陷得怕人。

  这是继十一年前京乱之后,萧恒第一次全程狂飙。潮州营贪墨的折子递去京都后,萧恒当即率禁卫南下,半途接到第二封加急信,一口黑血呕出,染脏白马鬃毛。

  云追上了年纪,萧恒便换马来骑,只用四天便赶入潮州境。四天之内他跑死五匹汗血宝马,只第三日生咽下一块干馕,其余时间粒米未进。夕阳终于在第四次没落之前,迎来如同野兽过境的一万禁卫,和形如骷髅的皇帝萧恒。

  内乱尚未完全收束,仍有部分叛军负隅顽抗。一片猩红世界里,叫喊厮杀的人影黢黑如炭,顷刻就能粉身碎骨。

  这是萧恒阔别多年的死亡记忆里的潮州城。二十余年前段氏姐弟的马蹄踏碎了水乡烟梦,潮州从繁华的大都市一夕之间变作人间炼狱。

  萧恒在噩梦里无数次见到过。萧恒以为现实中再也不会见到。

  直至今日。

  这次还是铁蹄屠刀,只是持刀之人从死敌寇仇变成血亲骨肉。

  他挽住缰绳,从程忠人头旁拔出环首刀。自萧玠出事后,他每晚都用半个时辰重新磨刀,将这段锈钝刀锋重新磨得抛光。

  萧恒顾不得其他,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

  “陛下!”一个俘兵爬出人群,对萧恒连连叩头,“刚刚从薰娘庙附近找到了一具尸首,他……他穿着殿下的外衣。”

 

 

第71章 

  那具尸体抬到面前时,萧恒缓缓蹲下来,揭开遮盖的旗子,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少年的脸。

  这手掌不像萧玠,这身量又像极萧玠,到底是不是萧玠?

  萧恒伸手去摸这孩子的颅骨,一寸一寸,毫无遗漏。但他十根手指像废了鼻子的猎狗,突然丧失了多年的看家本领。他摸了五遍、八遍、十遍,依旧无法确定这人的身份。他既像萧玠又不像。等摸到第十一遍,萧恒双手已经颤抖得无法继续。

  萧恒擦了把脸,将那张旗子彻底掀开。萧玠那身白龙白虎的大红袍服哗地从眼里烧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萧恒听见众人哭叫惊恐之声。

  他们早该见过这具尸首了,现在又怕什么?

  萧恒脑子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间又一口鲜血吐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他冷静判断的意识:这个孩子是被虐杀的。

  红袍碎裂,难以敝体,肋下生生掏了个窟窿,翻出黑黑红红的内脏组织。萧恒不要人扶,几乎是爬到跟前,解开衣袍,袒露出那男孩冰冷的躯体。

  锁骨被人穿了……胸骨碎了,心脏、心脏被挖了还是绞烂了……右臂臂骨粉碎……还有……

  萧恒多想叫他一声,但不敢。但凡叫了,这似乎就是萧玠确凿无疑了。他听见一阵野兽般的呼噜声,半天才发觉,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丧子之痛吗?原来自己当时抱住女儿襁褓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吗?

  时间太久了,那伤疤虽没好,但他差点忘了那疼了。

  他两只手掌狠狠搓过脸,继续解那男孩的外裤。裤腰的血还没干透,黏糊糊的。萧恒看到那源泉。他的一双膝盖骨被挖了出来。

  萧恒停不下来,他没法停,他迅速剥掉少年的裤子,看到那没一块好肉的双腿。萧恒不敢想象这孩子生前遭受了什么,但刻在骨里的杀手经验让那画面一遍一遍从他脑中播放。他看着萧玠被捆在柱子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上——不,不用这些,两把凿穿他琵琶骨的铁钩就够了。他们用一把钝刀——是的,锐利的刀锋留不下这样撕扯的伤口——那把刀先撬进他的膝盖骨。

  萧恒听见喀嚓碎裂之声时,耳边同时响起萧玠的惨叫之声。好一阵后,他第二次确切地听到自己的哭声。

  阿玠……好孩子他的好孩子,他和秦灼就这么一个儿子,被活活剖解像一头牲畜。他最后要怎么凄惨地叫自己叫秦灼,而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没有人敢上前安抚皇帝,正如没有人不震撼于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们看到,皇帝伏在那具开始腐烂的少年尸体上,嘴巴却吞咽呕吐物一样把哭声叫声全部吞咽下去。他保持沉默得像保持镇静。但他现在的身体无法经受这样巨大的打击,他一定会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