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取用新鲜血肉吗?”
“是,必须以鲜血养蛊,再制汤药,趁热服用方能起效。”
秦灼又是许久无言,半天才问:“既是上乘之策,又怎会油尽灯枯?”
医官道:“臣观殿下脉象,虽如此服药一年,只怕也停药一年了。以臣揣测,要么是养蛊之人体不能受,无法日日割肉放血,要么……是殿下有所发现,不肯再用。”
他仍不得秦灼答复,忙叩头道:“臣听闻梁太子仁德。”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医官额头抵地,冷汗直流,半晌才听到秦灼的声音:“太子的身子,我交给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太子福寿双全。”
***
医官喏喏退下后,秦灼便返回床边守着萧玠。床边拢了一盏灯火,透过琉璃罩子,光影如月柔和。萧玠苍白脸色为之一映,竟也透出些如玉光泽。
秦灼摘掉扳指,抚摸萧玠额头。这孩子睡梦中仍眉头紧蹙,小时候本不这样……
可,小时候真不这样吗?
萧玠当年的样子,自己真的记得清晰无遗吗?
别说萧玠,秦灼这一瞬都觉得身处梦中。他印象里,他的阿玠还是团子大的一个,睁着大眼睛,黏声黏气地叫阿耶。十年不见,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十七岁了。
外头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一会,陈子元蹑步到床前,刚要开口,秦灼便抬手制止,给萧玠掖好被子,再次挪步出去。
两人一到外间,秦灼立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子元沉声道:“潮州乱了,细柳营押解,潮州营谋反。听消息,鬻女之事栽赃南秦乃至坑害太子……都是程忠的主意,听说还勾结了影子。若不是太子命大,只怕……”
他每说一件,秦灼脸色就阴沉一分。虎头扳指被重新推回拇指,被他徐徐捻动。
秦灼低声道:“萧重光不中用啊。”
陈子元从旁边一把官帽椅里坐下,嗤道:“他那观音手毒入骨髓,哪怕梅道然找给他解药也无法根除,只能保他十年无虞——这眼瞧着十年就过去了。中不中用,也没几天了。”
他这样讲,秦灼反倒默然片刻,问:“温吉上次见他,瞧着怎么样?”
陈子元问:“要听实话?”
秦灼看他。
陈子元道:“形销骨立。”
秦灼不语。
陈子元又道:“你也别操心他,饶是这样,也没耽误他娶老婆呢!”
秦灼道:“新皇后是杨家的次女。”
“你管他杨家女汤家女,如今阿双也被他储了——虽则是为了太子,到底也是立册授宝的夫人。他立了后宫,还能一直独守空房?哪个男人能守这望门寡?”说到这,陈子元突然醒神,忙道,“你和段氏不算,人家有主呢。”
见秦灼不语,陈子元又劝道:“哥,我掏心窝子讲一句,这么多年了,再放不下的早就放下,再情深义重的早就淡了。他能讲出一句相交泛泛,咱们何苦来?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别说温吉,我看在眼里都难受。咱们南秦不乏名门淑女,你若愿意,总有人能贴心。”
秦灼笑容淡淡:“我这么个冷心肝,罢了。”
陈子元还要劝:“哥……”
“子元,阿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早就没法找女人了。”秦灼笑了笑,“我这把年纪了。”
陈子元一时讲不出话,再开口,声音竟哑了:“咱叫他姓萧的坑了一辈子啊!”
秦灼轻轻叹口气,如今他听见萧恒,已没从前那样应激。他握住陈子元的手,道:“我有你,有温吉,有阿寄,现在阿玠也在。”
“只要孩子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第74章
翌日萧玠醒来,听见轻轻响动。睁眼,见秦灼坐在床尾,拿剪子替他剪脚指甲。
萧玠只怕惊醒这美梦,静静看着不敢出声。秦灼发觉他醒,忙道:“别动,刚退了热,再躺一会。朝食有什么想吃的?你小时候爱吃这边的荔枝膏,我叫人做一碗,好不好?”
萧玠点头,“都好。”
秦灼将他剪下的指甲拢在掌心,道:“指甲还是爱往肉里长。”
萧玠道:“打小就这样。”
他鬼使神差地又补一句:“这些年常是阿爹帮我剪的。”
秦灼手中仍动作,没应声。
萧玠心中一紧,忙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有,阿玠。”秦灼笑道,“他待你好,我也放心些。”
萧玠点点头,没再提这话。秦灼又同他讲几句,萧玠随意答了。再一会吃饭用药,都是秦灼喂他。萧玠温温顺顺,没再多说什么。
一碗汤药吃尽,殿外突然响起宫人走动之声。尚未通禀,帘子便被哗地打起,走进一个身穿苍蓝骑装、佩戴银饰的女人。
她略上年纪,保养却很得宜,更添一股别样韵致,望之只如三十出头。眼睛往萧玠身上一落,便笑起来:“我说光明台怎么严阵以待的,原道是来了贵客。”
秦灼扶萧玠躺下,对她道:“你去阿寄那边略坐一坐,我一会去找你。”
段映蓝笑道:“这是你的寝殿,自然也是我的寝殿。怎么,为了旁人,连我都要撵出去?”
她这口气极其亲昵,秦灼不知她又动了什么心思,蹙眉道:“青将军没来?”
段映蓝道:“我回这边,自然和你同床共枕,他来干什么?”
当着萧玠,秦灼不愿和她论这些,便抬步往外走,段映蓝也抱臂跟过去。
秦灼冷声问:“段宗主,你想怎么样?”
段映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梁太子和你住——这传出去不大好听吧。”
秦灼冷笑:“有什么不好听。”
“你前鉴虽远,太子的覆辙不才过去半年吗?”段映蓝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递去。
秦灼掀开一页,只看一眼便啪地合上,“这是哪里来的?”
“哪里?只怕这半年里全天下的书局,都靠梁太子的春宫图养活了。”段映蓝道,“我也是为你着想,只画他俩倒好,若梁太子宿你寝宫的事传出去,你跟着入了像……”
秦灼喝道:“他是我儿子!”
段映蓝笑道:“我知道,旁人可不知道。啊呀,要是把你俩画了,岂不是父子□□?那咱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了。”
秦灼咬紧后牙,“你到底什么意思?”
段映蓝看他,“咱们夫妻一场,我也盼你好,所以来劝劝你。阿寄两岁前头疼发热你一眼不看,练武带着浑身口子回来,也没从你殿里住过一日。秦太子尚不得此,一个梁太子,不合适。”
秦灼明白了。
她不仅是存心来膈应自己,更是来敲打他。一山不容二虎,有秦寄在,南秦只能有一个太子。
不论如何,秦寄分属嫡出,段映蓝就是秦寄的阿娘。秦灼百年后秦寄继位,西琼只会备受尊崇。但如果秦灼要传位萧玠,结果就截然不同。
如果不能保证秦寄的绝对地位——不能保证西琼的影响力,她不介意毁掉萧玠。
秦灼双眼含怒,如同冰棱。段映蓝美目含笑,如同火焰。她突然像发现乐子,跨步重新走回殿中,边笑道:“多年没见梁太子,现在身子养得怎么样?”
萧玠忙答道:“有劳宗主惦记,一切都好。”
这一刻,萧玠无比直观地认识到,这的确是秦寄的阿娘。那样野蛮的个性和山鬼的气质,需得常年浸染方能得之。
这样爱说爱笑的性格,和阿爹相比,的确好上不少。
秦灼紧追进殿时,段映蓝扭头看他,重新谈回开头的话题:“到你们南秦,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公夫人,你叫我住哪去?”
秦灼道:“光明台的后花园有一处水榭,我叫人收拾出来。那边景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