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15)

2025-12-25

  萧玠心中一跳,正要起身,便听宫人叫道:“大公金安。”

  秦寄也叫一声:“阿耶。”

  秦灼一顿,旋即压低声音,却微含怒气:“你还知道回来!”

  萧玠忙打开帘子趿鞋起来,叫道:“阿耶。”

  这一会,秦寄已梗着脖子跪在地上,轻车熟路,这一套似乎做过许多遍。秦灼扶住萧玠,问:“怎么眼下这么重的乌青,昨夜睡得不好?”

  萧玠道:“都好。”又看向秦寄,微笑道:“少公好。”

  秦灼一愣,转头看一眼秦寄,微吸一口气,道:“阿寄,这是……”

  秦寄道:“我知道,他是那个阿玠。”

  秦灼道:“叫阿兄。”

  秦寄道:“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儿子。光明宗旨,同母所出方为兄弟,我们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就算是,非我同母,则为庶孽。”

  他转头看向父亲,“不是吗,阿耶?”

  那样冷箭一般的言辞和目光,这一刻秦灼怀疑自己养了十年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条毒蛇。他浑身哆嗦,身边萧玠已开口:“少公所言甚是。”

  秦寄目光转向他,并不多言。

  萧玠道:“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大公。”

  他呼吸微紧:“我想请大公帮我打听一个人……那天他换了我的衣服,替我引开了潮州营追兵。是个男孩,和我相仿年纪,名叫……”

  秦寄打断:“他死了。”

  萧玠没反应过来,“什么?”

  “梁皇帝派人搜寻你的踪迹,找到了一具尸首。穿你的大红外袍,形容惨烈,是被虐杀。”秦寄说,“和你相仿年纪,是个男的。”

  秦寄的声音越来越远,嗡嗡隆隆,分辨不清。

  虐杀。

  沈娑婆被虐杀。

  萧玠凭空想抓什么,一个过力跌在地上,别说秦灼,连秦寄都没拉住。等他回神,发觉自己已经倒在秦灼怀里,脸上泪水淋淋,声音也哆哆嗦嗦:“尸首呢……他的尸首在哪里阿耶,他的尸首在哪里?”

  秦寄道:“你爹收殓了,风光大葬。”

  萧玠双眼发直,恍若未闻。

  耳边还是不久前沈娑婆的声音。那次亲吻之后,自己开始抵触沈娑婆的触碰。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殿下,对一个无关于己的人,没关系的。

  没关系吗?

  真的……无关于己吗?

  他的脸、他的手、他的气息、他的嘴唇……还有他的音乐,他的知心。

  初见之夜,梨花满树,月华满池,积霜满地。那个少年乐者怀抱琵琶翩然而至,开始一场不期而遇又命中注定的合奏。在此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都是他的音乐陪萧玠度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哪里像教坊之人,分明是上帝子孙。

  他陪伴他、引导他,又理解他、爱抚他。萧玠以为沈娑婆永远这样温文尔雅,直到潮州兵乱的夜晚,他那个近乎疯狂的吻。

  那股迷人药香从唇齿间逸散开来之时,萧玠尝到一股腥甜气味。是血的味道。爱欲的味道。

  ……爱欲啊。

  萧玠双掌合在脸上,身体不住搐动。

  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几次三番地逃避他?

  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的确动心了,救了我心之人、引我心动之人在这时候不是别人……

  秦灼抱紧萧玠,在他喝唤太医的声音里,萧玠突然发出一道叫喊,倒在他怀中,渐渐哭出了声。

  ***

  沈娑婆死讯传来后,萧玠精神再度萎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消瘦。过几日天朗气清,秦灼便带他去金河边散心。萧玠不欲他担忧,没有推诿。

  秦灼替他解马时,秦寄早就坐上马背。他小小年纪,骑这样一匹高大黑马竟不显得怪异。秦灼警示地瞥他一眼,扶萧玠上马认镫,也没有阻拦秦寄跟随。

  太阳如射金箭,穿透云层,放下万束光芒。草野之间,金辉洋溢,河水之上,金光荡漾。一片暖洋洋的金色世界,连空气都染成透亮的浮金玻璃。秦灼替萧玠挽缰,正看见他手臂,皱眉问:“怎么生了红疹?”

  萧玠道:“或许气候潮湿,这几日又多食鱼虾。并不痒,不妨事的。”

  秦灼道:“阿玠学了弓箭?”

  萧玠看向那枚白玉扳指,垂首道:“只是学了而已,准头差得很,也开不得强弓。”

  秦灼问:“谁是你的弓箭师傅?”

  萧玠牙关哆嗦一下,轻轻说:“嘉国公世子。”

  秦灼不再说话。半晌,嘴唇才掀开条缝:“他……”

  “他很好,阿耶。他对我很好。”萧玠低声说,“那件事……不是他的错,他想要救我。”

  秦灼包住他的手,像小时候牵他一样紧紧握住,停顿片刻,又问:“你爹怎么说?”

  这还是这段日子以来,秦灼第一次提起萧恒。

  萧玠微愣,惊喜之前一股更酸涩的感情满溢于胸。他哑声道:“阿爹很生气,我把他拦住了。而且我那一阵不是很好……阿爹也没有心力去罚什么。”

  秦灼居然笑一声:“他向来公私分明。”

  萧玠分不清他是冷笑还是嘲弄,不敢随意接话。思索间,已听天边一声雁唳,一匹黑马飞驰而过,秦寄已拎得一只大雁在手。萧玠远远望去,笑道:“阿寄年纪虽轻,武艺却是百里挑一,的确天赋异禀。”

  秦灼神色有些复杂,道:“随他阿娘。”

  闻及段映蓝,萧玠只是颔首,又问:“阿耶也常带阿寄骑马吗?”

  秦灼笑道:“他这架势,还用我带?”

  “我讲他小时候,比现在再小一些。”

  “他常跟那边,骑射都是在西琼学的。”秦灼道,“阿寄性子虽野,却从小省心。”

  萧玠笑道:“阿寄还小,等长大几岁便稳重了。”

  秦灼道:“他好任性,论听话,是不如你。”

  萧玠想说什么,到底未出口。

  两人这样并辔缓行,不远处便见了游人。春日晴好,常有秦人出郊踏青。少男少女们三两结伴,笑声远远传来。萧玠远远望见有男孩女孩舞蹈,看了一会,问:“是梧风舞么?”

  秦灼有些讶然,“你竟知道这个。”

  萧玠笑道:“我在教坊时见人跳过,自己私下也学过。但一开始学岔了,学成了娘子们跳的。我听说阿耶也会这个。”

  秦灼没有问他听谁说的,只笑了笑:“是,许多年不跳了。”

  二人说话间,已有游人发现他们。在金河边不讲君臣规矩,见了秦灼只笑称大王,还有几个女孩子撑着帷帽,一口秦语南音婉转,问:“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秦灼也用乡音笑答:“他自个骑马往前边去了,你们没瞧着他?刚射了只雁,若遇见,得叫他显摆一路了。”

  女孩们笑道:“殿下小小年纪便如此英姿,稍长些不知迷倒多少淑女,大王可要早些相看媳妇了。不知殿下以后的公夫人会不会像段夫人呢?”

  萧玠懂几句南秦话,但他们语速太快,萧玠半句没有听明。见那几个女孩看向自己,问了几句,秦灼又答,这句他听明白了——秦灼说:“这是梁皇太子殿下。”

  女孩们立改形容,活泼泼的笑意消散,匆匆忙忙跪地,用有些生硬的中原官话向他请安。萧玠忙叫她们起来,不知南秦男女相见之礼,也不敢贸然开口。还是秦灼对答几句,见女孩们着实拘谨,便叫她们各自玩去。

  临别前,女孩们向秦灼笑盈盈道:“大伙携了新酿的琼花酒,大王若遇着殿下,别拦他吃呢。殿下虽小,却是海量!”

  秦灼笑道:“知道了,也就同你们吃几口,在家不许他吃的。”

  他转过头,看萧玠犹望游人,会错了意,问:“想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