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点燃香烛,道:“我知道他们能痛痛快快地死,是因为死的不是我,是因为你已经没有父母了。如果被虐杀的是我,这番道理劝不住陛下。没有任何一个眼见儿子惨死的父亲能够忍受。能劝住他,因为他虽痛,却非切肤之痛。你为我而死,我们却踩在你的尸骨上,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凝视烛火,“阿子,好弟弟,你是替我死的。我永远欠你这条命。”
萧玠抬头,日影斜晕,苍穹一半焦黄,一半烟紫,像匹被熏笼烤坏的上好缎子。去年年初,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天空下,萧玠病来山倒,坐在庭中等见秦灼最后一面。他看着晚天,对一旁陪伴的阿子道: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原来那么早,这个孱弱胆怯的孩子,就给出了他最后的答案。
萧玠抓起坟前一捧黄土,眼泪坠落,溅起土花朵朵。
他轻声说:“阿子,若有神明,你但来索命。”
“若无神明,请你在天上,看着我。”
第79章 [番外]
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南秦,那边的天和北方不一样。哪怕在宫苑里,天也不是四方的。水蓝颜色,那么广,那么远,风刮起来的时候,满天白云就像满山羔羊。你知道吗,我还在那边见过鹰。我坐在马背上,就能听到云后苍鹰的呼声。
萧玠坐在藤椅里,静了许久,忽然问了一句不该问他的话。那句话的对象听上去像朋友或诗人。
萧玠问,阿子,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阿子一愣,抬头看向萧玠时,也看到了萧玠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宛如尸布的天。东宫的天。
从前他对东宫生活总有许多遐想,发卖他的娘舅曾告诫,进宫你就有好日子过,能进东宫伺候更是你爹那穷坟头上冒了几辈子的青烟。东宫好,东宫是皇太子住的地儿,皇太子是皇帝的心头肉掌上珠。穿的都是绫罗锦绣,比东村最漂亮的娘们的胳膊都细腻;吃的都是熊掌鱼翅,比你过年啃的那口肉都酥烂弹牙。你进了宫就是泼天福贵,真分到太子身边,亲娘,那可是咱全家全族的大福气!
阿子怀揣一个有关福气的梦想,和一群同龄男孩走上通往深宫最深处的大路。和开头还能回忆或虚构与东宫初见天色的沈娑婆不同,阿子不记得那天空,一个只能低头走路的人怎能记住天空呢?但阿子记得宫门合闭的声音,他知道那一刻所有人和他一样脊背一竦,身后的不像是门像巨兽。宫门关闭时阿子感觉自己被它吃掉了一部分。
的确,那天晚上他们挨靠着站在蚕室外——蚕室是全天下最可怕的黑屋子——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入,又一个接一个提着裤子走出。阿子等候着,清晰听到屋里发出的一声哭泣,像一只被骟的公鸡。他在家见娘舅干过这活,娘舅擒住鸡脖,像反剪他双手一样把两根公鸡翅子叉住。阿子饱含经验地想,他要动脚了。下一刻娘舅把公鸡踩在脚底,在鸡胳肢窝里的毛拔干净,然后他拿出一把锈迹斑斑但银光闪闪的小刀。像那把残血点点但银光闪闪的匕首一样。那只公鸡开始扑腾,阿子感觉是自己在挣扎。娘舅的声音和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嗓音响起:愣什么,还不按住他!
阿子慌忙上前将公鸡按在地上,鸡头压在地上的一瞬他感觉自己吃了一嘴的土。娘舅擒鸡,风行雷厉,银刀入肉的一瞬公鸡发出男孩的哭泣,阿子喉咙里传来公鸡最后的高鸣,呜呜呜呵呵呵,咯咯咯哦哦哦。娘舅一脸厌烦,小刀一转,阿子感觉身下一凉,一定眼,鸡血打湿了羽毛,比从前还要亮丽。
叫叫叫,割了这玩意还要叫。娘舅把灰白球体一抛,阿子立刻听到看门狗奔跑咀嚼的呼噜之声。阿子流下公鸡最后一滴阉鸡第一滴泪。哦哦哦咯咯咯,呵呵呵呜呜呜。那个又尖又细的嗓子很不耐烦,娇贵什么,真正娇贵的等着伺候呢!得了,给他拿酒擦擦,别掉你那金珠子,下一个,我一整日劁你们这群小崽子呢!
阿子第二天走姿奇怪地进了东宫。他没有心思瞧那画栋雕梁一眼,他全部的精力只能用来忍痛。这一天到他踏入东宫的前一刻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他败于此痛,但他最后得以花落东宫,竟是成也此痛。
在娘舅描述里,东宫宫室香料满溢,比满山野花盛开的味道还要馥郁百倍。但阿子进去的一瞬,发现东宫宫室药气满溢,比他给娘抓药的那间药铺的味道还要浓烈千倍。下一刻,他听见一个少年很轻的声音:我讲过了,不要给我这里送人。我不要那么多人。
昨日青面獠牙的骟鸡者突然变成低眉顺目的鸡头子,他用一种不像公鸡又不像母鸡的腔调讲:殿下难为奴婢,奴婢只是听差使的,上头的意思,哪里做得了主。
那少年又讲话,阿子直觉,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少年人。他问的很隐晦:都好着吗?
鸡头子一愣,又咯咯笑道:都好着,稳稳当当的童男子呢。
他这话讲得似乎很不得体,阿子没有抬头,都能想象出少年微红的脸颊。少年说,但我真不用这么多人。
鸡头子讲:您好歹留几个……一个,至少一个。您是心慈的菩萨,可怜咱们这些做差的。
他们的话苍蝇般飞来绕去,在阿子耳边嗡嗡乱转,那令人眩晕的振翅之声扇起一股巨大的疼痛。那少年似乎要再说话,阿子却非要抢这个主角,先行一步跌倒在地。
鸡头子吓了一跳,那副獠牙青面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恐惧却比暴怒更早占据了他阉鸡的头脑。他跟着扑通跪在地上,啄米般不住磕头,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一定狠狠教训这不中教的东西,您身子金贵,不值得为奴婢气坏身子!
脚步声走近。
阿子痛得冷汗直流,眼前一片模糊里,冒出一只手。
少年扶起他,问,你有伤?
阿子讲不出话。
少年说,你的伤,我能瞧瞧吗?
阿子哆哆嗦嗦,记起第一条宫规:主子的话就是天。天要看他的伤不得不给看。阿子伸手解自己的裤带,却被那只手迅速按住,那只手比他剧痛之下的手还要冷。
他听到少年低声喘息,继而断断续续呛咳起来,他边咳边说,不用了、不用了,快,快把他们都领到后面去,叫太医,把能叫来的太医都叫来!再叫人去请陛下,我要见陛下!
后面皇太子一场大闹的故事就人尽皆知了。但阿子认为,传言的演绎成分颇多。
作为这次事件的当事人,阿子和不算男孩的一群男孩躺在东宫后堂,□□疼痛时心理奇异。他们来东宫争抢奴才身份的第一天居然躺上东宫的床铺,这简直惊世骇俗。
不多久,一个男人匆匆闯入,阿子模糊看得,他穿一件寻常黑衣,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更无彰显身份的标志。直到他与东宫开始交流,阿子才发现这是皇帝。这位皇帝显然突破他对皇帝的固有认知。之后他会发现这样的事多的是。当时痛觉把皇帝太子的谈话撕扯成千丝万缕,阿子现在只记得这段对话的最后一寸布头:皇太子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陛下,您也在我身上这么割一刀吧!
他这句话一出反倒像割了皇帝一刀。皇帝转过头,对阿子今后的师傅秋童说,去查,是谁又选人进宫,是谁给他们私自动刀的,查清楚后立即报我!
报给我。
太子虚弱但坚定地说。
阿子隐约察觉到太子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但皇帝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发怒,他沉默着照单全收。再过一段时间阿子才知道,他进宫的这一年初,皇帝已经明文废止宦官制度。但很明显,所有人都对皇帝阳奉阴违。
阿子一度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胆大包天至此。直到后来他才领悟,皇帝并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是连自己最要紧的人都救不了最痛恨的人都杀不死的人。显然阿子也有一定的智慧,他和太子领悟这道理几乎是后脚踩着前脚跟。进宫做活是穷人家走投无处的一条活路,这条路又生出乱麻一团的千条财路。皇帝不能一下子砍断穷人的活路也不能一下子斩断得利人的财路,他先要做的是从一堆乱麻里理出第一根线头。这也成为皇帝转变改革作风的一根线头。但当时,这件事最直接带来的,是一个无比接近皇太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