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杨观音道:“有个知心的也好。”
萧恒颔首,道:“孩子大了。”
杨观音笑了笑,倒了盏花茶给他。萧恒接在手,过了片刻,举在嘴边吃,一饮而尽。
***
不久,皇帝下诏,东宫提前加元服,皇太子萧玠正式参政。
令月吉日,皇太子高庙祭天,上为之加冠,取字“明长”。
朝中无人反对。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寿限。
自此,萧玠成人,成为大梁上下唯一一个不满二十而完冠礼的男子。次日,萧玠登含元殿,于群臣之上皇帝之下单独列座,面色温和平静,一年前的春色秘事似乎未染其身。
众人意识到,潮州案让皇帝的立场有所变动,他对太子涉政的态度从反对转向中立,这种中立其实与支持无异。
一个月后,第二道空前绝后的诏令下达,举朝震动。
大内官秋童宣旨:“潮州百废待兴,当澄清吏治,再设官署。特出刑部员外郎崔鲲为潮州刺史,补授侍中缺。”
门下正三品侍中本有两人,一位刚刚告老,如今正有一名空缺。也就是说崔鲲名为补官,实际是皇帝特为其京中留职,是名副其实的三品大员。
当即有朝臣出列,“只是地方贪贿之风盛行,崔郎辞黜置大使一职,还有哪位相公堪当此任?”
萧恒道:“杨士嵘贪贿案已告一段落,实属诬告,便叫他返还其职,继续替我走走地方吧。”
户部员外郎汤惠峦问:“臣闻国舅贪贿为假,国丈贪贿却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杨韬尚未知结果,脸色一变,立时道:“员外郎,对天污蔑是什么罪状,你可知晓?”
汤惠峦笑道:“欺君当死,但温国公,要看是谁欺君。”
见他二人水火势起,萧玠正要说话,便见秋童立在对面轻轻冲他摇头。这么一迟疑,殿外已响起内官禀报声:“启奏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一时百官哗然,虞山铖也不由拧眉,道:“陛下,皇后尊贵,却分属后宫。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礼数。”
那内官急得满头是汗,“皇后娘娘脱簪素服,跪在殿外,奴婢们劝也劝不动啊。”
萧玠看秋童眼神,会了几分意,从座中起身对萧恒说:“陛下,请殿下进来吧。殿下是天下之母却跪于殿外,而我等居于殿中,岂非令殿下以母拜子,有失体统?”
萧恒颔首,“太子说的是。大内官,你去请皇后入内说话。”
看来他们是商量好的。
萧玠领会,便安下心,重新坐下。
杨皇后果然未戴珠钗,青丝垂身,未着绫罗,素布为裙。她登殿后,先向萧恒见礼,萧玠便率群臣拜问皇后金安。你来我往的礼数过后,萧恒开口:“皇后,你执意越矩觐见,所为何事?”
杨观音再拜,“妾为家父家兄一案而来。”
汤惠峦早有预料,道:“娘娘,国法森严,便算是王子犯法也与庶民无异。何况温国公仗国丈之名监守自盗,岂非败坏天家颜面。”
杨观音看向他,“员外郎年纪虽轻却识大体,所言颇合妾意。”
“妾请陛下万勿徇私,从重处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杨韬不可置信,浑身颤抖的以手指她,“娘娘,你说什么?”
杨观音昂首看向萧恒,“温国公身为国丈,有损天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妾请陛下废黜温国公公爵位,除其官职,罢为庶民。”
连虞山铖都忍不住劝道:“娘娘,国公年事已高,所收资奉亦是小数,何必……”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贪墨之风不绝,大梁永无宁日。”杨观音道,“我父有罪,不敢不认。妾请从严处置,愿开京都第一刀。”
第82章
朝臣之中一片哗然,秋童清了清嗓子:“各位,咱们旨还没宣完呢。”
有了先头一事,众人都打起精神,生怕萧恒再颁下什么不得了的旨意。果然,他们听秋童道:“命皇太子萧玠巡狩潮州,所至如上躬亲,特赐龙武卫、太子六率随行卫护,不得有失。游骑将军郑绥擢忠武将军,暂领潮州折冲府军务。”
一听郑绥之名,萧玠身形一动。虞山铖也问道:“只是小郑将军远在崤北,是否已奉旨归来?”
萧恒笑道:“去庑房改换朝服了。大内官,看看将军换好没有,更衣毕便来见见他这几位同僚。”
不多时,便闻登阶声渐近,从殿外自内唱喏游骑将军郑绥拜见,一个高瘦身影已出现在殿门间。
郑绥已更换朝服,身姿挺拔,步履生风。他从殿中跪下,叩首接旨,起身时看向萧玠,旋即收回目光。
“郑将军。”萧恒开口,“你们一行南下,太子还要你多多看顾。”
郑绥长揖,道:“臣必万死以护殿下周全。”
***
下朝时,萧玠从殿门外瞧见等候已久的郑绥。
他含笑走上前,隔着一道门槛,两人注视片刻,异口同声道:“怎么瘦了?”
萧玠笑了一下,跨步迈出门,道:“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郑绥道:“回得急,信不如马快。”
萧玠应一声,不再讲话,扶着栏杆往下走。郑绥陪在身边,不远不近地,像天边云鸟的距离。这么默了一会,郑绥又问:“殿下近来玉体安健吗?”
“比以前强很多了。”萧玠笑了笑,“我会骑马了,也能射几支箭,只是准头不太好。”
“慢慢来,不急。”郑绥说。
萧玠只垂着首,手掌滑过栏杆,汉白玉质温凉,被太阳晒得如其体温。
不见时有好多话想问,如今相见,除寒暄外却不知说些什么。萧玠将出外门时抬头,突然脚步一顿。
郑绥顺他目光看去,眉头微沉。
一旁,萧玠只愣了一瞬,便向那边走去。长巷尽头立着的那人也没料到,一时进退不能,也迎上来。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时,萧玠立住脚步,微笑道:“三哥,你还好吗?”
虞闻道和他目光一触就双肩一颤,哑声道:“臣还好。”
萧玠道:“击过掌的。”
只有虞闻道越来越急促的鼻息声。
半晌,他才艰涩问:“殿下……如今还好吗?”
萧玠笑了笑,似乎想握他的手,到底没能伸出去,只点点头,“已经大好了,比从前还要好。现在我能上朝,能帮陛下做事,也见到了我一直想见的人。只是咱们好久没说话了。”
他面对虞闻道仍有些局促,一时间也忘记郑绥在身旁,道:“其实我想,你陪我的那段时间,尤其我噩梦醒来见你握着我的手,我那时……有些喜欢你的。”
虞闻道浑身一僵,抬头,正见萧玠将那枚白玉扳指旋下拇指,轻轻道:“那件事我没有记恨你,不是你的错。但这扳指我不能要了。我有心上人了。”
空气中似有一根透明的弓弦拉紧,射出阵阵突然强劲的北风。一片死寂中,萧玠终于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个的手掌都被冷汗湿透。他打开虞闻道的掌心放下扳指,将他五指重新合拢。
“那天我很迷糊,其实半点也不记得。你也不用这样记得的。”萧玠道,“三哥,你不要自苦了。”
虞闻道双唇紧闭,发出短促模糊的喉音。面前萧玠笑意明净,像即将随水东去的晚春。
萧玠说:“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世子也出宫吧。”
虞闻道身形一僵,躬身相送时,只觉被人用力握了握手腕。他抬头,见郑绥冲他点了点头。
萧玠没有回头,梗着脖子一气走了很远,直到临近宫门才止步,转头问身边的郑绥:“我有没有失态?”
郑绥道:“殿下礼度委蛇。”
萧玠表情微松,一口气未出,便听郑绥问:“殿下如今心有所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