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4)

2025-12-25

  话音却戛然。

  他和萧玠对视一眼,萧玠便整理衣袖,向杜筠深深一揖,“学生拜见先生。李文正公与我有授业之恩,是我的老师。”

  杜筠有些意外,“李渡白的学生——看郎君的年纪,他不会只给你开了个蒙?李渡白所开蒙者,只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萧玠本不想揭破身份,怕杜筠因一些君臣礼数疏远他,听他直接道破,一时讷讷,“是,我正是萧玠。”

  杜筠笑了笑:“李渡白生性不羁,最怕拘束。曾同我讲,每次看老师给门下讲学,听得一些七七八八的胡乱疑问还要解惑,别说百忍成钢,简直快修成佛了。扬言此生绝不收徒,以免虚度他的宝贵光阴。”

  他看向萧玠,说:“他很喜欢你。”

  见萧玠竟有些畏缩,杜筠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你是君我是臣,本该我怕你才是,怎么如今掉了个个?”

  萧玠欲言又止,终于道:“我听闻当年是老师下令,斩杀了当时的怀帝使者,您的兄长。”

  杜筠叹口气:“是,杜氏和李寒有仇怨,但也是公仇,而非私怨。李渡白已作古十二年,有什么值得揪着不放?更何况……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此,又指了指郑绥笑道:“若说仇怨,只怕他父更恨一些。”

  郑绥默然片刻,道:“我父亲说,他是个痴人,也是个好人。”

  杜筠讶然:“果真是你父亲口说的?他竟也会说李渡白的好话?”

  郑绥道:“这么多年了。”

  杜筠颔首,眼中光芒闪动,“这么多年了。”

  交谈之中,郑绥烧水,萧玠也重新涮洗茶具。三人从桌边坐下,杜筠叹道:“我们几个之中,张佚云太潇洒,郑涪之太规矩,我么,更不必提。真正能承继老师抱负的,只有渡白一人。”

  他见萧玠疑惑,便笑道:“殿下,你以为青文忠公何如?”

  萧玠思索片刻,道:“德美才秀曰文,危身奉上曰忠,青公正当此谥。”

  “危身奉上,是顺应君君臣臣之意。要写老师,其实太过规矩。”杜筠道,“今上执政至今的几次变法,不少都参照李渡白生前议定的章程。所列种种,实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只怕世上少有人知,李渡白并非首创之人。”

  水声渐响,杜筠徐徐道:“元和十年,老师初拜右相,拟定新政三十条,像废皇庄功臣田制度、取缔贱籍、女科开放等等,这套政令中均有涉及。但因为太过悖逆,被肃帝一口否决。”

  萧玠双眼睁圆。

  在他所知所闻里,青不悔堪称文臣的表率,博学鸿儒,进退有度。

  正直,又迂腐。

  萧玠问: “您的意思是,老师读过文忠公的政令草稿,自此推尊下去?”

  出乎意料,杜筠摇首道: “不,在渡白入京之前,老师已将草稿焚尽,之后再未提及。渡白有此宏愿,只是志同道合。”

  萧玠思索片刻,问:“学生不解,青公既有壮志,为何不复言此事?”

  杜筠却提了另一件事:“我想殿下应该有印象,奉皇六年陛下意图废皇太子继承一事。请问殿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时觉得,陛下厌弃我,要废黜我。”

  “正是,别说殿下当年不过稚子,只怕世人无不以此揣度。朝野上下争相攻讦,致使新法推行都举步维艰,陛下不得不下罪己诏平息众怒。”杜筠含笑道,“殿下如今长大了,理解陛下的意图了吗?”

  萧玠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觉得……天下不该为家天下,皇帝和文武百官一样,都是一个官职罢了。既然要公平选士,那帝位也当能者居之。”

  杜筠追问:“是帝位吗?”

  “是皇帝制。”郑绥静静开口。

  萧玠陡然抬头,如雷贯顶。

  是,那些阿爹登基以来如同幽灵的流言,不是皇帝轮流做。

  他是要废皇帝制。

  萧玠回忆起小时候争论时阿爹的痛苦神色,和听到崔鲲“罔民者君”的辩题时,那分明欣慰的神情。

  他觉得天下不该有天家庶民之分,他觉得如果还有皇帝,就会欺压人。

  这就是阿爹真正的宏愿。为此,他埋葬了股肱,推走了阿耶,亲手打碎了家庭。

  萧玠嘴唇颤抖,“我有感觉,但我不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要废皇帝,谁敢这么想?

  杜筠颔首,“这就是陛下和家师为什么都不复言事,因为太快了,快到当代之人无法接受。帝制若废,对世族无疑是致命一击,对百姓来说,却是大倾覆的前兆。千百年来,帝位空悬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乱世。兴亡百姓苦,他们过够了。所以阻碍这类政令推行的,主要力量甚至不在权贵,而在于百姓。”

  所以他们停了下来。自己挽缰勒止这超前的马蹄,静下心去反思。

  杜筠问:“二位觉得,要颠覆制度,先要做什么?”

  萧玠微蹙眉头。

  萧恒废皇位继承的计划流产,症结在于百姓并不支持。不支持因为不理解,而不理解……

  一瞬之间,萧恒那颗如同铁石的心突然叫他看得透透亮亮,这些年萧恒的一些政令,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这么明白过。

  由国库出资增设庠序,力保少年人读书。由州府统计白丁人数,下派专员推广识字。于科举外新设商、农、渔等实用科目,更增设女科……

  他和郑绥异口同声:“先开民智。”

  杜筠追问:“若开民智,要有什么?”

  郑绥说:“要有钱。”

  开设庠序要有钱,下派人员要有钱,科目设置、教育公平更要有钱。

  这就有了萧恒近年的怀柔,团结所有力量发展经济、进行另一种改革,对技术的改革、对工具的改革。

  仓廪足而知礼节。

  萧玠一时无言。

  炉中水沸,砰砰有声。

  郑绥挽袖,取茶具为二人分茶。杜筠看他动作,叹道:“你们也要记得,此路多艰,少有善终。渡白少年短折,无家无室。老师也是过而立不久,虽有前缘,终无后分……”

  “前缘?”萧玠心中一惊,“青公不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吗?”

  “的确是无子,无妻却未必。”杜筠盯着盏中乳花,轻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师出身世族,少小便以神童称闻。后四方游学,各地学宫都有其行迹。十七岁那年,曾去过之前的燕国。燕国学宫开放,除贵族男女外,求学辩道者均能入内。老师就是在这里,结缘了一名息氏女子。”

  萧玠只觉耳熟,问:“我听闻燕国有三大贵族,除诸葛氏与沈氏之外,便是息氏。”

  杜筠颔首,“息女慧黠美丽,与老师情缘早系。二人约定,等老师归国之后便执礼提亲。老师还梁第二年,肃帝伐燕。第五年,燕国亡国。”

  萧玠双唇微张,许久说不出话,还是道:“那息氏的下落……”

  杜筠道:“老师倾力找寻,终于在宫中得到了消息。”

  “宫中,大梁宫里?”

  “在老师离燕之际,梁燕局势已危若累卵,息氏怕触怒燕君,便将女儿嫁作太子嫔。大梁灭燕之后,燕举国为臣妾,这位息夫人以美貌称闻,也被纳入后宫。”杜筠道,“但息姬在被纳的第二年便郁郁而终,香消玉殒了。”

  萧玠正要持匙添茶,见郑绥正手握茶盏,已骨节发白。

  杜筠叹口气,将盏中冷茶一饮而尽,道:“家翁公璞公与老师是忘年之交,这些事才略知一二。但息夫人殁后,老师便终身未娶,私心里已视她为妻。只是乱世流离,息姬先嫁燕太子,再嫁梁肃帝,和老师本就缘薄,终究无分。”

  一时之间,无人有话。许久,萧玠才叹道:“不想青公如此人物,竟也动过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