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他。
尽早发现,尽早结束吧。
我舅舅心性颠三倒四,他热衷于借力打力和一箭双雕。当萧玠巡行潮州时,他要我引导萧玠追查柳州罂粟,他要做皇帝父子和世族争斗后的得利渔翁。我听命了,我顺从了,但我的听命和顺从只是懒于挣扎。什么结局都无所谓了。毁掉我或毁掉萧玠,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萧玠把我送走,只把郑绥留下。郑绥,绥郎,萧玠这么叫他,比七郎更像叫情郎。萧玠在行动上极有分寸,但感情上却一直模糊。像他先前分不清对虞闻道的心意,后来不敢承认对我的心意一样,他正直地认为自己和郑绥清清白白,但我知道,他心中未必没有此人一席之地。而郑绥,这个萧玠的近水楼台,却比任何人先一步错失月亮。我不相信他对萧玠坦坦荡荡。
我吻萧玠时注意郑绥的脸色,他垂着脸似乎面无表情。
真是个好忍的人。
我捏着萧玠的脸继续亲下去。
那你他妈就慢慢忍吧。
当我乘车转回潮州时,我开始猜忌萧玠在探查阿芙蓉的间隙,是不是和郑绥上床。我意识到我的病越来越厉害了。那个最真实的我已经无法被这张人皮包裹了。在我寤寐辗转都是他两个野鸳鸯偷情苟合的虚影时,快马赶来的左卫将我拦在石桥上。皇太子遍屠柳州城的消息,已经热热闹闹传开了。
我喘了口气,问,杀了多少?
萧玠从未遮掩过和我的关系,左卫士兵对我多少也有些尊重,叹气道,与会之人全部斩首,柳州城里的房屋已经空了一半,半条赤衣江都染红了。
我知道萧玠定然有所行动,但这样血淋淋的手腕远逾我想象。我张了张嘴,喉间挤不出一个字。
万劫不复了。
不过也好,我想,一起下地狱吧。
我回到行宫时,车马先被拉到我舅舅那里。何仙丘已死,他再次更换身份,但换成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当他拉起我袖中看到手臂的时候,我眼睛没有动一下。他盯着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看了好一会,说,真对他情根深种了?
我抽回手臂,懒得说话。
我舅舅说,情意不是个好东西。你娘钟情孟蘅,她却坐视你娘被活埋地宫,你爹更是个畜生。从前的虞山铭还好,他若活着,现在只怕还是你娘的天下。
我说,短命之人,又有何用。
我舅舅冷笑一声,未必,太子短命,却能血洗柳州。虞山铭寿短,还能让他哥哥如今依然为用。他看着我的眼睛,像看一座人像玻璃攒的招子一样,说,你真的叫他拿下了。
我说,这是死局,他了了。我能走了吧。
我舅舅笑了,你忒小看皇帝。秦公肚子里就出来这么一个命根子,为了他皇帝能自己死。
他说阿梨儿,最后一击了。
我知道舅舅嘴里的最后永远没有头。
但不得不说,我舅舅的确目光远大,我有时候想他如果行走正途,会不会别有作为。在他预言后不久,萧玠真的回来了。
那一瞬我不知道是哭是笑。
没头了,真的没头了。
我好累了。
为此,我舅舅伙同一众朝臣罗织了一张更大的渔网。我听到太子谋逆的计划时几乎嗤笑出声。我说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他有什么叛乱的必要?皇帝会信、朝臣会信、天下人会信吗?
舅舅说,所以阿梨儿,这需要你。你和太子的关系天下皆知,你的所为一定是他的主使。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萧玠不会死,但我会死的。
你怎么会死呢。我舅舅眼中闪烁着孩子般晶莹的光,太子谋逆弑杀君父,你到时候会是率领世族清剿反贼的功臣。你是你娘的儿子,你是大梁怀帝正统的血脉,你就是天下的新君!
舅舅喘息微微平复,说就算略有差池也不打紧。唐时李承乾多么得父宠爱,叛逆之后太宗竭尽全力也只是保其性命,不得不将他废储流放。因为谋逆之罪,国法不容。皇帝亲手建立了这么一套严明的法纪,能保下一个造反的太子吗?以他这么一个病秧子,流放不过十里,只怕就要一命呜呼了。但凡萧恒断了根,阿梨儿,我们就可以把这窝占巢的鸠鸟统统撵出去了。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呀。
我和舅舅一起开怀大笑,笑着再从手臂割下新的一刀。
一天半夜,萧玠悄悄起身,掩帐去见虞闻道。这是我舅舅派人通传我的。这是我舅舅智者千虑的一失之处,谁也没想到虞闻道敢将自家谋逆之举亲口揭发。他只是略微诧异,让我设法探查。
理智的一个我点头应是,疯狂的一个我却从床上钻下来。萧玠夜会虞闻道,那个第一个上了他的人,至今他俩的春宫图仍天下遍传。理智的我是控制不住疯狂的我的,我疯了太久了,我忍够了。
但把萧玠扒光扔上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说错了话。妒火中烧时脱口的那本《搜神记》暴露了我监视他的事实,哪怕萧玠现在神志不清,第二天太阳出来他照样清醒。那本是我要羞辱他的利器,实际对准的是我的胸膛。萧玠会明白。他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他明白了我们就完了。我们要完了,我还忍什么呢。
我捻住他耳垂时,听到他屈辱的哭声。他脸压在被上,眼泪把红被面打湿一片,像流下的血。大亮的蜡烛底,他缩着身体,把脸扭过去,说你穿吧,穿了你就安心了吧。
我一下子知道他交出来什么。我一下子了解了他的绝望。我解开他,和他抱头痛哭。
那出戏里,那个婴儿,那个胎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你?
那夜之后,我和萧玠看似彼此欺骗,其实已经心知肚明。我们一起等待各自的结局。我举手投降了,萧玠却还负隅顽抗。三月二夜,他讲起任谷,说要真真正正地来一次。
但他为什么讲起任谷呢?
我不知道这是萧玠情事中的癖好,还是一次隐晦的挽留。告诉我他已然明白,想要我在覆水难收之前就此收手。但我只是把他抵在床上,彻底享用了他。
这是萧玠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不是他完完全全的身体,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心。可他并不知道,我自己就有这样一颗心。人永远无法被所有之物打动。
我们有那么多次亲热,但他毫无保留时依旧青涩。这一夜我没有任何忍耐的必要。于情是第一次,于理吗,最后一次了。而萧玠也极尽取悦讨好之能,昏乱的,又圣洁的,简直是一尊掉进风尘的锁骨观音。他边哭边求我,明天陪着他,成不成。我咬着他说,不成。
我听见萧玠哭了。我微微抬身,先看到他黏满头发的后背,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头。他侧着脸,眼窝浅,顶多积两滴泪就往外涌。他哭得很凶,每一下,泪珠子都断线般往外洒,骨骨碌碌滚了一枕头。我把他抵到被褥深处时萧玠哑着嗓子喊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抖,手挥舞几下,叫我死死扣住。他哭昏过去时我摸到枕边那只匣子,那里面盛着玉符和我们的真正结局。
我把浑身狼藉的萧玠翻过来。这时候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但我们知道,这结局不受任何人控制,只是我们两个在情场上的战斗。我替他清理干净,拉过被子将他裹住。
我盯着他沉睡的脸,往手臂上刻了最后一刀。
我有时候痛恨这条命,因为它总中伤我。有时候又感恩这条命,因为它能中伤你。
我一直认为爱的本质是伤害。
最极致的爱人,往往就是杀人犯。
……
现在,我将那瓶毒酒吞掉。萧玠依旧坐在我身边,脸上毫无动容之色。我一直觉得萧玠仁善柔弱,常常流泪。但遭遇常人无法承受的打击时,他其实少有泪水。
现在我们两个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同台合奏者。我想这本该是我和萧玠最正确的关系,一个我和一个非我的我,一个人,和另一个陌生的人。
十九年前我在此出生。
十九年后在此结束我这条烂命。
阁门再启时,龙武卫已经从喋血的禁军变成翊护太子的仪仗队,象征东宫威仪的龙旗已经在檐下徐徐飘荡。我看到郑绥抬臂,将萧玠搀扶在手。皇太子穿着礼服的身影闭入车帘时,我听见郑绥□□白马长鸣,重重宫门次第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