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声里,萧玠把两张小桌拼起来,边铺纸边问:“咱们镇上膏客多么?”
提起这些人,里正一脸嫌恶,“多么?咱们吴州挨着运河,那些阿芙蓉的糕点药丸全跟着船漂下来了,卖老婆孩子的,打亲爹亲娘的,哪有个人样?”
他又叹口气:“要说太子这打膏戒膏,真是功德无量。柳州端掉的信传出来,咱们镇就放了两天的鞭炮——哦对,阮郎,这不还得麻烦你另写个字儿,我出钱,就写‘如日如月’,乡亲们商量好了,单做块好匾,看看能不能献到东宫里去。”
萧玠问:“给太子?”
里正以为他疑心,解释道:“从前太子参政效仿过古人,广开言路,专门叫东宫官吏向民间纳状,咱们送个匾也能交过去吧。”
阿鹃笑道:“有六哥,又有咱们这位殿下,真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
里正叹道:“只是太子身子骨不好,小小年纪又遭了这么多罪。他要是有个万一,六哥之后,咱们的天又要黑了——阮郎,别愣了,快写快写。晓得你不吃荤腥,写完我请客,咱们到芙蓉楼吃素席去,你家的和孩子都带上。”
里正和两个女孩的声犹在耳边,但像隔了层纸,不那么真切了。萧玠两只耳朵只响着里正之前的话音:
如日如月。
你的恩泽如日月一般广袤,愿你的福寿,也像日月一般永恒。
萧玠的笑容有些僵,抬起手,还是颤抖。他深吸口气落笔,两个姑娘也凑头上前,见日光照耀处,走出一个灿灿生辉的“回头”。
***
当夜吃完饭,旭章嘴上沾着饭黏子,拉着萧玠袍袖,小声问他是不是要搬家。郑绥已经在收拾箱笼,闻言道:“咱们家去过年,太阳不是想阿翁阿婆了么?”
旭章小小地哇一声,又嘟囔:“但我还没待够,那个楼里的小花糖糕,我还没有吃到。”
郑绥笑道:“就知道吃,明天给你买着。”
旭章开心地欢呼一下,赶紧说:“要买三个,爹和阿耶都要吃的。”
郑绥笑应一声,又听旭章问:“今年过年,还要吃饺子吗?给阿耶包圆子吗?”
“囡囡。”萧玠蹲下来给她擦嘴,温声道,“今年阿耶不和你们一块过年了。”
小姑娘一扁嘴,就要哭:“为什么呀?”
萧玠道:“因为阿耶也有自己的爹,阿耶的爹已经两年不见阿耶了。阿耶得陪陪他。”
旭章道:“那可以把阿耶的爹接过来,太阳也想他。”
萧玠看她一会,轻轻把她抱在怀里,叹道:“乖囡。”
等旭章睡下,郑绥已经把衣裳和碗碟收拾妥当,洗过手走到床前。帐子放了一半,萧玠正坐在床边,轻轻拍打女儿。
郑绥问:“太阳这边怎么办?”
萧玠道:“小孩子忘性大的,别和她讲,过两年就不记得了。”
郑绥道:“她记得。”
萧玠抬头看他,郑绥却没像往常一样接住他这目光,自己走回桌边,擦拭萧玠支书摊的竹具。蜡烛在侧,将他影子照得高大,像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萧玠看他整理纸张,拿起一幅画像。画中人手持宝剑宝塔,身披仙帔,魁梧威严,是阿鹃给他买来贴门的太子像。郑绥看了好一会,又把书具摊开,找出浆糊,真出门去贴了。
门没有关严,叫风冲得一响一响,还有炮竹声跑过几条街挤进门缝来,因为太远,听在耳里竟悠悠袅袅的。萧玠晓得那是什么,是戒膏衙门正式落地的欢庆声。似乎还有笑声,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萧玠转过头,见衣袖又被旭章抓着。这丫头睡觉叫他搂惯了,总要从他身上捉些什么。
等他将旭章的小手轻轻摘开,郑绥已经轻手轻脚地回来。冬夜太冷,他这么一副铜筋铁肋,竟也冻得眼鼻通红。两人静静看了片刻,竟是郑绥先转过头,背部稍微矮下去,继续整理萧玠的书具。
萧玠看了他一会,叫:“绥郎。”
郑绥动作一停。
萧玠道:“我有一个活下去的办法。”
一息寂静。
在郑绥逐渐急促的呼吸里,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说了四个字:“蛊毒长生。”
郑绥浑身一震,“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玠颔首。
郑绥没说话,一只手摸索着桌子,让身体不至于跌落,缓缓坐到凳上。
让萧玠死,还是让萧玠生不如死。
这是他们必须做出的决定。
萧玠叹口气,从床前站起,走到郑绥面前缓缓蹲下。他握住郑绥手指,继而是整个手掌,慢慢、轻轻地,一个一个捏着郑绥指节。
“早前没跟你说,是没打算用。陛下都没动过这念头,我怕疼,他觉得我受不住。有了柳州和上巳节的事,我本来也没什么心力了。我杀孽太重,我觉得,这是我罪有应得。”
萧玠顿一顿,道:“但这一年见了这么多人,他们让我知道,我做了孽,但我没有做错。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握紧那双手,抬头凝视郑绥,用那样明亮热切的眼神。
萧玠道:“我不想死。绥郎,我求你,救救我。”
第108章
哪怕在旭章的儿时记忆里,也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新年。
前几日原说要回家过年,两个大人又变了卦,说还是在吴州过年。旭章半是开心半是失落,开心是能继续在吴州待一段时间。她喜欢吴州,有清清的河水、胖胖的菱角、甜甜的条头糕,更有热心的阿婆和柔声细语的阿姊们。但这也意味着,又要推迟回家的时间。
她不大记得阿翁阿婆,但听说他们很想念旭章,经常有衣服鞋子寄来。还有素未谋面的阿耶的爹,她对这位阿翁一直保持好奇。
“他会抱抱太阳吗?”旭章窝在阿耶怀里,细声细气问,“他会喜欢太阳吗?”
阿耶正哄她睡觉,温柔笑道:“他会抱抱太阳,他会和阿耶一样喜欢太阳。”
旭章小声说:“那我们今年不回家吗?”
爹正给他们放床帐,刚放完一面,手从帘钩摘下另一面帐子,笑道:“今年过年,咱们到运河上看烟花去。你不是想放花灯么?爹连东西都买好了,明天给咱们太阳扎花灯。现在,太阳娘子能好好睡觉了吗?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不闭眼,我明天就去把那些绢布退了。一——”
旭章忙紧紧闭上眼睛,抓住阿耶衣襟睡觉。她听见阿耶用气声笑一下,像拍打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她。
第二天起来,果然见爹坐在院子里削竹篾,脚边摆两只小竹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绢布,还有一些磨得闪亮的贝壳。
爹见她,先笑问:“吃过饭了吗?你瞧阿耶吃完药了吗?”
旭章耸耸鼻子,“爹拿阿耶当小孩,阿耶是大人,会吃药。”
爹笑着轻轻一拧她的脸,道:“你挑挑,想做什么样的,想要什么颜色?”
旭章便蹲下来,从篮子里慢慢翻。这时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拿出一块红绫布,笑问:“这是人家唱戏里新妇的盖头,你怎么买回家了?”
爹一愣,拿在手里看一遍,失笑道:“我哪里知道,大抵是给我放错了。这能扎灯么?”
阿耶蹲在一旁,他这几日很怕冷,两手紧了紧领口,道:“大红灯笼,你这样挂着,还以为咱家娶媳妇呢。”
爹笑了笑,将那条喜帕另放到一旁。旭章翻出一块水红绢布,道:“要荷花,要夏天摘回家的那瓶红荷花!”
爹笑应道:“好,给太阳扎荷花。”
阿耶看了一会,道:“我也要。”
爹问:“你要什么样子?”
阿耶笑道:“等你扎顺手,随便给我做一盏就成。多年不玩灯了,今年倒有些想。”
爹也笑道:“好,专门给你做。”
有了花灯,旭章也忘了缠回家过年的事。除夕当天,爹和阿耶起了大早。爹蒸了一锅大枣窝窝,一锅素包子,是甘荀云耳鸡蛋馅的,拌了一早封好的小茴香苗,喧乎香热,包子皮被内馅浸出金黄的油花,旭章自己就吃了一整个。阿耶新剪了窗花、写了春联,熬好浆糊贴在门口窗上,连那张稀奇古怪的太子像也贴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