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空无一人,看不到吹哨的人,也看不到打鸟的人。我已经明白,这种口哨模拟的是鸟类的语言,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和鸟沟通、从而让鸟成为自己隐藏的助手。
这种鸟哨是从南疆流传进来的技能。我听过一个故事——或许是栽种我的那个人埋下我时的咕哝——大抵是宫中两个妃子起了争端,一个妃子会鸟哨,气极吹起来,另一个妃子以为她气急败坏,捧腹大笑。当晚,她就被亲手豢养的红嘴鹦鹉啄坏了一双眼珠。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杀人技能,而那只被打死的鹌鹑,大概是不听训练、作出忤逆,被当了儆猴的那只鸡。
我依旧没有看到吹哨的人,如果我当时能有后来人身的记忆,我会觉得那跟我早早消失踪迹的伯父梅道然的声音很像。但我当时只看到,紧闭的纸窗上,有一个顶针大的破洞。树的视力比人的视力要强百倍不止。就是透过那个洞,我看到屋里一个少年的脸。
他长着一张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脸,但个头只有十四岁高低。我发现,他头发边缘有一层极难分辨的粘痕,那应当是他脸上面具的边缘。他一身黑衣,整个人裹在房屋阴影里。我想他从头到尾,真正真实的只有那双眼睛。石头一样,没有感情。
但一个真实的人,怎么会没有感情?
我正纳闷,又一枚石子已经穿过窗上破口飞速弹出。我几乎没有看到他手指弹动,我左肩上那只不服鸟哨咕咕乱叫的鸽子已经被一枚飞石打穿咽喉,这次直接钉在我枝干之上。她黏腻的鲜血从我枝头丝丝缕缕流淌而下时,我听到人的声音——在屋子更里,没有感情地说:“青泥六号,暗器使用,甲等。”
我也就知道他叫六号。
六号和所有青泥一样,寡言,冰冷,神出鬼没。但他是为数不多的会走进院子里的人。我发现他只对院中两种东西感兴趣,一个是头顶的天,一个就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白天杀死那两只禽鸟,晚上鬼一样跳出门,在鸟尸腐烂前——我以为他会把它们葬掉,那是我透过他眼神破译的信息,结果他吃掉了它们。后来我听说,他们的领头人开始开掘他们的生理极限,六号作为最拔尖的人才——刀才,不得不在七天禁食期间进行车轮战式的搏斗训练。他太饿了。
六号一只鸟一样,一只脚踩在我裸露的树根上,另一只脚似乎受了伤,有些绵软地拖在地上。但饥饿让他来不及顾忌肉身的痛苦,他像用两条前肢刨土的地鼠一样,动作迅速地拔掉鸟毛。死去这么久的鸟是没有流动的血的,所以当小片鲜红从他掌中积聚时,我意识到,那是他未愈合的伤口。
现在我用人类的语言叙述,说他是个像鸟的人,但在我当时树的视觉里,他还是一只特别像人的鸟。他从这么早开始就成了同类相食的罪犯,这次有我的见证。
我木头的心脏感到一阵恻隐,我微微耸身,让成熟的果子脱身而下。深青天幕下,葚果噼里啪啦降落得如同血雨,有些掉在碎石上,迸溅出甜美芳香的血液血浆。果实被六号一把一把拢进嘴里,他无声地狼吞虎咽,桑葚的汁水染红他的牙齿,从嘴里蜿蜒涌出,让他变成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在我如云的枝叶下,六号吃掉了那两只烤到发苦的、没有摘除内脏的死鸟,他离去时清理了那堆余烬,烧焦的树枝散发出我这棵桑树的清香。
六号因为不服从禁食令,被丢进一只饿狼的笼子。当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走回院子时真正引起领导者的注意,他们破格将他提拔为影卫。六号暂时告别了他的野兽生涯,裹上人皮。转去影卫营地的前夜,他再一次来到院中,站在把那堆鸟骨头毁尸灭迹的地方,再次抬脚踩了踩我那根枯死的根茎。轻轻地,像一只鸟的驻足。
我知道他在跟我告别。
已经到了深秋,我没有桑葚能再落给他,耸肩致意时坠落了几片桑叶。那边缘焦黄但叶面鲜绿的叶片被他接在手里,他看了一会,含在唇间,吹奏出一支很短的民歌。这歌曲暗含了他的籍贯和身世,预示了他的命运和爱恨,并州的狂风时隔多年远隔千里仍能随他口中气流叶底振动而掀起,我也是那时候确定,这把快刀、这头野兽,实际是一个蛰伏刀鞘里和兽皮下的人。那次训练是青泥六号所受最严酷的惩罚之一,他的确险些饿死,但我相信,不到十年之后他会有点感激这次训练。这让他挺过了潮州最艰难的岁月。
那天之后,青泥六号转入影卫,代号重光。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会是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徽记。第二天,这座庭院暴露,赶在朝廷军队赶来前,青泥头领放了一把大火,我和重光居住过几年的监牢一样的房屋被一起烧成灰烬。
讲到这里,我缓了口气。弘斋看着我,说:“这是施主去年的梦?”
我答道:“是。这个梦让我意识到,我所有树的梦境里,那个身份不明的主角都是我父亲。我也真正相信,六道流转,皆有轮回。我或许本来就是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
弘斋问:“施主最早的树梦是什么?”
我说:“是我十四岁寄居行宫那年,几乎病死——但说是树梦并不那么确切,我吐血昏迷时,梦到我变成一棵庄稼,一棵从泡烂的树皮上长出的水稻苗。我知道那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是玉升元年,西琼兵临的潮州城。”
我水稻的身体喜雨,但无法耐涝。那场长达数月的雨季简直将天捅破个窟窿。街衢之上,浪花翻腾。田地之中,波涛汹涌。我面前的排水沟渠已被冲毁,形成一条新的河流。无数庄稼的残肢断腿从我眼前飘过,在蟾蜍宏亮的叫声里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死尸之气。一朵梨花顺流而下,远远地像一具美丽的艳尸,直到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才看到她被沤烂的皮肤和泡到发白的身体。雨杀了我所有身为植株的兄弟姐妹,但雨还在下。若非那截死树用他无私的身躯抱紧我的根系,我这条小命早就随水东流了。水流即将把我拦腰掰断时,我从岸上——堤坝上听到被大雨冲散的马蹄。
在这个梦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年轻的父亲。他披蓑戴笠,不等白马住步就跳下马背。那把环首刀挂在腰间,一把铁锹被他握在手里。我听见他大喊,横渠被冲塌了,先通沟!看好脚底,别踩秧苗!
身后的壮丁跳下河岸一样扑通扑通跳下堤坝,在我父亲带领下重新掘沟。我父亲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什么东西在他手中都如臂使指,他用农具灵活得像用他那把快刀一样。泥水溅在我父亲头脸上,暴雨劈头盖脸像无数耳光。他那双如同铁铸的手臂却不知疲倦,从天公的利齿里为潮州抢出了这片即将涝死的土地,我也因此苟延残喘了半月有余。
半月之后,西琼围城。
天灾刚刚结束,人祸接踵而至。大水退去后,土地裸露出湿红的身体,扎根身上的所有活物全被拔取充饥,只留给她满身疮疤。这时候,我们这片幸存的庄稼终于抽穗,我羸弱的身躯里散发出阵阵馨香。感谢那截死树,在这片水土流失的土地上为我提供肥料。我拼尽全力地想提早成熟,提早被收割下来倒进热锅,赶紧喂养这座即将饿死的城市。但当父亲手拿镰刀率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还是太早。我没有发育完全,我的谷壳里还是脑浆一样流动的浆水。我用庄稼的声音大喊,等等,再等等,我尽力长了,等我结实了才能填饱你们的肚子呀!
我哀声祈求时,听到有人类的声音和我一起传来,一高一低一响一弱,吹奏交响乐一样大声振荡。那人也喊,等等,再等等!
那是个身材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缝补禽鸟的袍子,似乎是某种身份象征。所有人给他让开条道,但他跑至我父亲面前依旧跌跌撞撞。结合我如今为人的判断,他正是当时的刺史吴月曙无疑。
吴月曙拉紧我父亲持镰刀的手,哀声叫道:“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我父亲毫不留情地打断,“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
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我看到吴月曙探出的手腕像一截泡烂的木头一样软下去。我父亲用沉默的等待,逼迫他发号施令。雨中,吴月曙振袖一挥,我父亲便迈动脚步,跨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