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88)

2025-12-25

  “郑郎,我拜托你,再等等他吧。”

  ***

  郑绥就这样在东宫住下,萧玠不许他挪去偏殿,非要自己看着才安心,便叫瑞官从旁支了榻。

  山水屏风再度立起,却非分隔两床,而是把两人隔于外面的世界。或许因为夜深了,两个人说话也不由自主低起来。郑绥后背新敷了药,只虚虚披着袍子,问:“瞧过太阳了么?”

  萧玠颔首道:“她也懂事,鹏英讲你在忙,便不闹着要找。说新学了诗,等你回家背给你听。”

  “学的什么?”

  “学的就是《诗》,昨日是《硕鼠》,今天是《伐檀》。”

  “听得懂么?”

  “知道是骂贪官的。”萧玠笑道,“学那些婚恋诗就瞌睡,这些怨刺的她反倒听得精神。”

  郑绥笑了笑:“没辜负你费心给她取的名字。”

  萧玠又笑:“是做爹的教育得好。”

  郑绥静了一会,到底还是道:“火炮营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萧玠不料他如此直接,也松开手臂,侧躺在自己枕上,这样四目相对地看他,片刻才道:“我瞧过大梁火炮的记载,三代以来炮力未有明显增益。但玉升二年于塞外对北部狄族的一次作战,整体火力非常强悍,仅一门碗口炮在三丸之内就炸毁了整座碉楼,这是至今未有之事。这几门炮车现在被保留在兵部军械库里,我白日带人去瞧过,但听匠人说这些炮车也是兵部制造,只是符合规制,并无特殊之处。”

  郑绥沉吟片刻,道:“火药。”

  “火药?”

  “是,直接影响炮力的只有两个,炮车没有异处,那只能是火药。”郑绥道,“那次火药的质量好。”

  萧玠奇道:“我还以为火药都是按方子制作,影响最小。”

  郑绥摇头:“如今火药还是按旧有配方,但火药是从炼丹家那里来的,修道之人大多按阴阳五行配料,总有点不大实际。起码现在的火药很容易受潮,不能储存太久,其实对于行军不大便宜。几年前我实地验看过,有一门盏口炮闷死,就是火药受潮的原因。”

  他什么时候验看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萧玠继续追问:“还有旁的吗?”

  郑绥想了想,道:“还有就是火药纯度不高。因为配料的硝石和硫石总有杂质,提纯太难。而且火药研磨只能靠舂碾,所得太过粗糙,从炮膛剩余的残料来看,总是很难燃烧充分。这两件事单靠人力很难做到。”

  萧玠蹙眉:“这么多年,朝廷竟无人改良工艺?”

  郑绥叹口气:“你我能想到的,陛下岂能想不到?但凡要改革火药工艺,就得招人运行,但凡有人就容易出问题。陛下下令研制新器,就要用人用料,这些年工价矿价皆有上涨,但近几年陛下休生养息,举国赋税减免大半,国库本就不充裕,能拨出的费用就更少。而且与此同时,火药的价钱反倒逐年减少。殿下想想,高火耗、高用价,却少资费、少获利,如此入不敷出,这活怎么做下去?”

  萧玠有些了然,“所以他们偷工减料。”

  郑绥颔首,“一辆炮车制作需要兵部工部各处配合,为了能瞒天过海,只怕也会有行贿收买。”

  还是贪,又是贪。

  郑绥许久没听见萧玠的动静,心中一紧,忙叫:“殿下。”

  萧玠伏在榻上,目光似乎穿过郑绥望向不知何方。他低声道:“从奉皇十五年杨相公代天巡狩起,六年了。陛下查贪查了六年了。”

  越查越烂哪。

  不断有冻骨、有饿殍,有人争食草根时有人把粱肉倒进恭桶。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一个铜板头破血流。

  有一个两个人挥金如土。

  有一亿两亿人穷。

  萧玠参政以来已经看得明白,大梁帝国是个身染花柳的没落贵族,外面瞧锦衣华服,却裹着毒疮流脓。一个从头烂到脚的病人要想活命,只能把浑身脓疮挖干净,但他游丝般的生命又扛不过这样削肉剔骨的清创手段。他要么死于治疗,要么死于放弃治疗。对这样一个注定死亡的病患,父亲从放弃医治他到努力杀死他,又放弃杀死他再不得不治他。所有人都靠他的家财活命,他一死,至少这一时代的人,都要做他的生殉和牺牲。

  杀死皇帝何其容易,真正的难题是如何救活依附皇帝的臣民。

  郑绥见他愁眉不展,握握他的手,道:“你别太担心,陛下确实看重火炮,但没有把宝全部押在兵部。”

  见萧玠怔愣,郑绥便笑道:“殿下不好奇,火炮营为什么是甲营吗?”

  “你的意思是……”萧玠意识到什么,立即压低声音,“还有其他火炮试点?”

  “不止。有甲营就有乙营丙营,有神威将军炮就有神武将军炮,有火炮,就有水师。”郑绥说,“陛下这几年给兵部拨款一百万两,但给军用一共拨了三百五十万两。”

  一个猜测从萧玠心头产生,“你是说……”

  郑绥点头,“陛下共设四处军事用地。东部沅州赞州,还有两支水师。”

  萧玠了然,“怪不得你带我去吴州,等我好些,隔三差五总会出去。从吴州去沅州,坐快船只有一日行程。”

  “是,除此之外,在内地还有两个营地,以火器为主,和兵部的火炮甲营对应,各为乙、丙。丙营专攻便携火器,像火铳和地丸,不管远近交战还是诱敌深入都能派上大用。乙营主要改进工艺和研制神威炮。”郑绥道,“神威炮交给兵部是依照前例,但陛下还是不太信任先有的兵部机制。各部盘根错节,很容易因此勾结贪贿。但正因如此,一变皆变,要改兵部就要改六部。前两年刚挖掉潮柳的腐肉,现在立即开刀朝廷不一定经受得住。而且兵部虽有蠹虫,也不乏贤才。陛下便没有擅动,神威炮铸造之事依旧交给兵部,但同时乙营也收到了一张一样的图纸。”

  萧玠问:“刚刚不是说,革新工艺十分困难?”

  郑绥颔首,“是难,但总得开始。就像火药提纯和研磨的问题,我们在想能不能研制一种机器来做。这件事,虞仙翚给了我灵感。”

  “水力?”

  “不止水力,雷电,燃烧,甚至风……”郑绥道,“自然之力能摧毁万物,水火雷电难以抵挡,如果有一天这些毁灭的力量能用到造物上……”

  他笑了笑:“现在有人在专门钻研这些事,只是暂时还没有见效。可从地方组织人手,贪贿的问题很容易清查,所以就算同样靠人为研磨,乙营的火药质量也比甲营要好。但甲营的神威炮也不能不做,兵部虽有蠹虫却不乏大才,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武器设计和精密计算上还是独占鳌头的。除这口炮外,前些年兵部主建的填丸弩和龙骨车,都派上了大用。”

  萧玠问:“你一直以来东奔西跑,都是为了这活?”

  郑绥颔首,“是。”

  “你在哪个营里?”

  “哪个营都做过。”

  “你好厉害。”萧玠笑。

  “殿下过奖。”郑绥也笑了。

  两个人头对着头,萧玠便侧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奉皇十五年。”郑绥笑道,“陛下觉得要锻炼一批军用人才,矮子队里拔高个,选中了我。”

  萧玠道:“怪不得你爹娘催你成亲。”

  郑绥也笑:“鹏英也算帮我一个大忙。我一直扯谎去崤北,但时日一久总瞒不住。这时候成亲,总有不在军营的由头,顶多叫人骂两句仗父赚功的混子,当我只是挂名谋职罢了。”

  萧玠问:“这样忙,奉皇十五年,还有十七年……你怎么还赶回来?”

  郑绥默了一会,道:“你总是最要紧的。”

  萧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在萧玠生命的两次大事变,一次病危,一次玉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