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跳荡,烟气缭绕。尤尚恩声音有些缥缈:“菊崖县所在荒僻,菊花并不繁茂。按今上旨意,今年十月新任樾州刺史闻慎行会入山勘探,最迟明年三月,垦地动土。”
他道:“菊花最为繁盛处是州府所在,将军入城九日,没有瞧见?”
公孙冶目光微冷,“尤县令,你什么意思?”
尤尚恩笑了笑:“如今正值深秋,本是观赏绿菊的佳季。在下只是替将军惋惜。”
公孙冶道:“尤县令弃暗投明,可以去瞧瞧齐国的秋菊。你们梁国的菊花,在齐国也种活了几棵。”
他这话有些双关之意。尤尚恩头皮一紧,道:“还请将军见教。”
“不急。”公孙冶笑道,“等宰割萧玠犒军之日,再说不迟。”
火焰照耀下,尤尚恩脸如死灰。他终于凑近那堆篝火,痴滞地盯着火丛,似乎里面埋藏着什么秘密。
公孙冶吃掉热馕,又解开羊皮囊吃一大口酒,洞外仍是密密雨落之声。一阵脚步声飞快赶来,探哨入洞禀报:“将军,梁军正从西侧向此处赶来!”
都尉当即拔刀抵在尤尚恩颈侧,公孙冶也按剑站起来,问:“有多远?”
探哨道:“咱们发现及时,怎么还有二里。”
尤尚恩笑道:“将军无须担忧。这样大的阵仗,太子若毫无察觉,将军反该担忧我是不是假意投降。”
山洞内外,齐军全部站立以待,独尤尚恩仍坐在火边,两手离那火越来越近,“之前贵军行进困难,是吃了不熟山势的亏。如今已深入腹地……正是天赐良机。”
公孙冶大步走到洞外,高声道:“既然萧玠送上门来,无须进城,就让菊山北崖做他的葬地!尤县令,出洞再见一见你的旧主吧,不然再过片刻,你能看见的只有一具骨架。”
尤尚恩终于起身,整理官袍,站在篝火旁抚平那污浊的禽鸟刺绣。
“将军说得对,这里不是首阳山。”尤尚恩道,“是菊山。”
靠近篝火的那只大袖滑下他手腕,终于露出他隐在袖下的左手。公孙冶看到,尤尚恩手指间冒出一截线头,像一条干死的蚯蚓。公孙冶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菊山已经没有菊花了。”尤尚恩喃喃道,“但我还是能闻到菊花香。”
这一刻尤尚恩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菊香包裹了,漫山遍野的菊尸菊骸争先恐后复活过来。香气淹没他的全部知觉,他看不到也听不到。旁的事情和声音——怒骂声、拔剑声、脚步践踏声、呼喝奔命声、连绵大雨声,甚至掩埋一切的爆炸石崩之声——都是他身外的事了。他只听到秋日里最艳丽的一朵菊花绽放的声音,在指间的引信上毕剥响起。
他幸福地微笑起来。
天地一声轰鸣。
万籁归于寂静。
***
北崖崩塌的一瞬间,黄岩云当即将萧玠扑倒地上护在身下,全部士卒也迅速仆地。轰隆轰隆如同冲车攻城的撞击震动声里,东方彻声音有些发抖:“是山崩吗?”
黄岩云牙关哆嗦:“是火药。”
他带着哭腔低声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府怎么会通敌……他把砲筒埋在鲁公洞里!鲁公洞是石头垒的,炸不死齐军也能砸死这狗娘养的!还是个人工洞,只会炸掉一个崖头,牵连不到整座山上!”
萧玠已从地上爬起来。雨势减弱,灰天下抛满透明细密的纱线。雨纱之外北崖塌落,荡起朵朵白烟。
萧玠呛咳两声,厉声叫道:“地利人和,这是唯一的致胜之机!立即冲锋,为尤县令报仇雪恨!”
数十公人当地拔剑而起,猛虎出山般顺势奔下。洞穴崩塌后,仍有巨大的余音在天地间荡漾,雨水敲击树叶的沙沙声后,又有杀声震天作响。萧玠和东方彻不通武艺,仍停在高处俯瞰局势。
突然,一片昏黑的山窠处,跳出一点火光。
巨大的恐惧揪紧萧玠五脏,他甩脱东方彻,跌跌撞撞往下跑去,不知用什么样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叫:“齐军要烧山!灭掉火种,先灭掉他们的火种!”
他好像跌倒了,东方彻追上来,一双手紧紧搀扶他,萧玠全部感觉不到。他只感到,若有似无的酒香湿漉漉地挤进鼻腔,雨中腾腾的火苗似乎要照到脸上——
比还未燃起的山火更快,一个带甲人影以饿狼之势腾至面前。
晦暗天光下,萧玠第一次看到公孙冶的脸。
身形高大,五官深邃,如果没有战争加给他的浑身鲜血和狰狞表情,应当算得上英俊。
这个疯狂的屠夫,丧尽天良的野兽,把樾州变成人间炼狱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个人,真的是个人。
什么人能做出这种孽!他居然是个人!
看见萧玠的一瞬,公孙冶像看到一只肥美的羔羊,眼中大亮精光。他跨动脚步,喉中迸发出嗬嗬笑意。萧玠一瞬间想到昆刀、想到程忠、想到贴到他面前的一切死亡。
下一刻,公孙冶叫他:“不愧是萧恒的种,很不得了啊,太子殿下。”
萧玠推开挡到面前的东方彻,把他掩到身后。他想站起来,但公孙冶的剑锋已经悬到他的头顶。
公孙冶笑得恶毒:“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萧玠盯紧那把宝剑,像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如果收到我的人头阿爹还活得下去吗?
“爹!”公孙冶大叫一声。他的叫声在萧玠脑中回荡——爹、爹……爹!
公孙冶道:“儿子不孝,今日给您报仇了!”
长剑刺出的一瞬间,萧玠拼尽力气死死夺住剑锋,利刃割开骨肉的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被削掉了十指。公孙冶没想到,这么一个病秧子竟在最后关头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求生之欲。他鼻中一嗤,抬脚把萧玠踹翻在地。
公孙冶挥臂斩下宝剑。
寒光当头劈落,剑风几乎削掉萧玠的睫毛。萧玠浑身一抖,一股鲜血已经溅在脸上。
这似乎是临死前的幻觉,他居然看到,另一束宝剑寒光洞穿公孙冶左胸。
公孙冶不可置信,正要扭头,那把剑嗤地往前一刺,以极大的力道旋转,绞肉的声音响动,几乎拧烂他的心脏。
公孙冶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啷坠地之时,他穿戴铁甲的身躯也轰然倒地。后面露出一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竟然出现在这里的脸。
萧玠张了张嘴唇,发出声音前那人已松开剑柄扑上来抱住他,连声叫道:“殿下……殿下,臣救驾来迟了!”
萧玠愣愣看着他,几乎是无意识抱住他颈项,无意识在贴住那温热□□时有了意识,萧玠突然感到手上剧痛。太痛了,痛得他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你来了……你真的来了,你可算来了!我把旭章弄丢了……绥郎,绥郎!我把旭章弄丢了!”
第121章
菊崖县收复当天,所有幸存者看到皇太子萧玠骑乘一匹白马步入城门。
连绵多日的雨水洗掉他镇定自若的假面,显现出真正的倦怠之色。人们察觉他全身只有支持呼吸的游丝的力气,整个人像一条白蛇盘虬在马背上。这头高头大马居然也任劳任怨地驮载他。人们想一定由于牵住缰绳的那只手。小麦色的大手和太子苍白纤软的手挨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碰撞。
菊崖县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农历十月十九日,前龙武卫中郎将、现忠武将军郑绥斩公孙冶全歼齐军三千众,为皇太子牵马执镫直到县城。
雨后,太阳绽放浴血的容光,公廨瓦当上未干透的雨点如同史书页的古旧斑痕。在这座被历史铭记的房屋前,白马昂然高鸣停住脚步,军队和官吏列阵在侧,静候太子玉旨或将军军令。
郑绥上前一步时萧玠微张开手臂,由他抄在腋下把自己抱下马背。经历生死后萧玠感觉自己像旧时缠足脚不沾地的妇人,站立在地面上有一种不适应的眩晕感。他只能把支撑身体的力气全泻到郑绥搀扶他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