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2)

2025-12-25

  “就算是臣做错了?”

  “你做错了吗?”萧恒问,“你是我儿子,我不知道你吗?”

  门里没有答复,萧恒沉沉呼吸一下,缓声说:“阿玠,阿爹全部应付得来。你不怕,咱们回家。”

  过了一会,萧玠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爹,如果你应付得来,我们会这样隔着这扇门说话吗?”

  萧恒哑然。

  萧玠靠在门上,一门之外,青天下的华盖流苏徐徐飘拂,影子落在他脸上,像一道虹光的阴翳。光明不是不想照亮他,但每次都会把他抛进黑暗里。这是他的命。

  萧玠喃喃说:“其实你们中间的事,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过。我一直以为你和阿耶两厢厌恶,但姑姑告诉我你们感情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推行新法,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宁可罢官杀头也要奋力阻止,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就像臣当初离宫,是为了老师。现在臣为了你,也不能回宫去。你不能再为了我背负骂名了。你是我爹啊。”

  萧恒沉声叫:“阿玠!”

  萧玠笑了笑:“阿爹,我不明白你,我不理解你,我也帮不到你。可是,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

  他退后几步,整衣,俯身大拜。

  “罪臣萧玠,恭送陛下。”

 

 

第13章 

  静室之中青烟缭绕,杨观音立在案前,仰首注目一幅观音图像。

  门一响,杨峥跨步走入,身上朝服未易。他不发一言,也燃一炷香插进香炉。

  兄妹二人静立许久,似乎全然陶醉在观音注视下。杨峥注意到,菩萨二开八合的眼底蓝光闪烁,目光照耀处像一群蓝鹊凌空飞下,它们如受感召地直通杨观音面前,搭建一道沟通圣凡生死的蓝色鹊桥。只要他妹妹心念一动,当即能登到那座蓝桥上去,随时随刻,随处随地。

  却是杨观音先开口:“听说天子去了行宫。”

  杨峥不料她问这桩事,微微讶然。

  杨观音微笑道:“哥哥,我的耳目不只是我的。我得替她听着看着。”

  杨峥抬头端详观音面庞,叹道:“陛下要接太子回宫,但太子不肯回去。”

  他顿一顿,“天家隐秘本不该由臣子议论,但……你记不记得秦君?”

  杨观音颔首,“见过一次,那时他与陛下很是情睦。”

  杨峥一愣,“你……知道?”

  杨观音笑道:“哥哥,我有过心上人,我见过陛下看他的眼睛。只怕东宫也与他干系匪浅。”

  杨峥有些惋惜,“陛下未曾直言,但对我没有刻意隐瞒。此番陛下开释夏相公,正是为着殿下的缘故。如今太子不肯回去,只怕是心存怨怼。”

  杨观音没有立即答话。杨峥见她抬起眼睛,一种类似阳光的金光洒上她的睫毛,根根浸透,这时候杨观音比起他的妹妹更像一座金瞳金身的佛母宝像。

  佛母是母亲。杨观音没有嫁人,不会做母亲。

  杨观音说:“我记得每年仲秋,东宫都要跪奉明王图,血抄明王经,朝中非议不断,东宫却未曾更改。但每日每夜,东宫都要晨省昏定,听闻陛下几次感恙,也都是东宫侍奉在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亲烹。”

  她静静道:“太子是纯孝之人。”

  杨峥道:“你觉得,太子不肯回宫,是要陛下心无后顾,背水一战。”

  杨观音只说:“哥哥既从朝上来,那陛下应当有了决断。”

  杨峥突然警觉,他枯守空闺的妹妹有着异乎寻常的政治直觉。他敏锐察觉到,与这样一副脸孔的观音宝像日夜厮守,杨观音身上已经出现那理想甘露的点化之痕。

  他轻轻吸口气,“是,陛下下旨,不日亲巡九州,自北至南,审理各州府贪贿之案。”

  杨观音疑惑,“天子巡幸亲鞫?九州全部?”

  杨峥点头,“全部。”

  杨观音问:“怎么不派御史?”

  杨峥看向她。

  杨观音默然,与画中观音对视。

  上至簪缨朱门,下至九品县衙,老虎嘴里敢夺肉,苍蝇腿上能刮油。

  贪贿之风竟盛于此。

  杨观音道:“陛下将朝政托付给哥哥吗?”

  杨峥道:“陛下复我中书令之职,并同夏公梧,辅佐太子监国。”

  公私兼顾,独劳苦一身。

  杨观音久久不语,终于道:“当今天子,难得圣君。”

  袅袅烟气间,杨峥随她举头上顾,画上观音低眉,如同裴兰桥垂首含笑。

  ***

  萧恒带领辇轿来到行宫,那对太子的禁足之令便如虚设。萧玠固不肯出,萧恒没有再强求,这时他的行宫之居不再是惩戒而是保护。既如此,萧玠也得以自由活动。

  忆奴和妙娘正是在天子离去的当天下午再度步入太子居处。

  整段谈话秘密进行,时间不长不短。询问结束后,太子亲自送她们去角门。反倒是离去时忆奴问了句:“听闻沈七搬到了殿下这里,却不见他在。”

  萧玠笑道:“我的禁足令已经解了,也没有困他在这边的道理。”

  忆奴没有多问,携妙娘一同告退。

  二人出了门,一同走石子路,走了一会,袖底双手便悄悄牵连。

  宫苑里女孩子亲密些是常事,挽手也不用避着人。

  萧玠目送她们远去,回身进门。

  阿子正收拾茶具,道:“殿下已经问清楚了,春玲儿的确有喘疾,这几日也没有发作。而且妙娘讲,这一段她频频出宫。既然有了人证,要不要提她审问?”

  萧玠笑道:“这算什么人证?没有人眼看她到底和什么人交往,草草叫人,不过打草惊蛇。”

  “那咱们该怎么办?”

  萧玠沉思一会,便解掉氅衣,又把腕间铜钱扎紧,道:“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顿了顿,他又说:“你还有空闲的外衣吗?”

  ***

  在阿子目瞪口呆里,萧玠就这样换上内侍衣冠出了门。

  今日教坊演曲,众人俱不在屋子。萧玠也问过春玲儿的住处,岔了这个空子,一个人往值房去。

  他从没假扮过其他身份出行,更别说暗探闺房之事,一路只敢避人走。所幸除洒扫之外众人俱去演乐,他虽担惊受怕,倒也顺利抵达。

  庑房中的确空无一人,但和宦官侍卫的居所不同,萧玠一进门就被一簇雪光一照,窗户半开,临窗插一大抱梨花在青瓷瓶里。淡淡清香后,脂粉香气涌动。

  萧玠有些耳热,还是迈步向前,依照竹牌找到春玲儿的铺位。

  他自觉这事有些龌龊,但也没有过多犹豫,只顿了顿步,便去翻检衣箱。无果之后,又去开春玲儿枕后放置物件的妆奁。

  上了锁。

  萧玠一顿,摸向自己荷包。

  拿出一根细铁丝。

  开始撬锁。

  萧玠的撬锁行径乍一看惊世骇俗,实则能追溯到奉皇三四年那段时间,当时萧恒秦灼两情正浓。秦灼爱闹脾气,有一次闹完便去萧玠的东宫宿下,别说东宫大门,连窗户都锁了。萧玠叫他搂着,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听到响动,见有人掀了帐子,直接把阿耶抱起来。

  萧玠吓了一跳,阿耶已抢先一步出声,声音却压得极低:“我喊人了。”

  那人道:“你喊。”

  阿耶便轻声喊:“萧重光——”又低低贴在耳边道一句:“有人来奸我。”

  阿爹像忍耐什么,低声道:“别乱说。”

  阿耶虽这样讲,却任人抱着,没有半点挣扎迹象,继续道:“不是?不是你不在甘露殿睡觉,大半夜溜我这里来干什么?我连窗户都锁了。”

  阿爹道:“我撬的锁。”

  阿耶还要讲,阿爹便道:“明日渡白还要查阿玠功课,莫吵他。”

  这便给了阿耶顺水推舟的理由,他一言不发地挂在阿爹身上,脸上却偏要欲迎还拒地做出恼羞模样。这样走了几步,阿耶突然挣腾一下,“我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