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25)

2025-12-25

  青不悔没有举发她,但的的确确与她割断袍袖。

  息氏辞别青不悔,义无反顾地投向困住她儿子的行宫樊笼。

  息氏离开后那个院落的故事她不得耳闻,青不悔在两人情睦时手植的樱桃树已经抽枝,后来院落封锁,再后来李寒进京,产业不丰的青不悔将院子给无处寄身的李寒居住。

  母子相依为命的行宫岁月里,大梁政事如同逐水落叶般的身外之物。萧伯如登基,青不悔远离中枢,地方恒逆势力膨胀,再然后,女帝针对行宫燕人展开清扫。

  压垮息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坠落了。

  那个可怜的男孩子死在这场劫难里,而他悲痛欲死的母亲却活了下来。息氏搜寻一切助力绝望地展开复仇。她再度想到灯火阑珊夜故人衷情难诉的眼眸。这时候协助萧恒治水的青不悔被召返回京。两个人再度相见,犹如孤禽对困兽。

  这一夜的含义远逾逾墙夜奔。枕衾间息氏的肉卝体蜿蜒在青不悔身侧,吐出毒液浸染的柔声细语。她认为两人有一致的仇敌,她要求青不悔帮她弑杀那个居身云霄却摇摇欲坠的女人。

  青不悔拒绝了。

  后来的故事,历史也知道了。萧伯如崩,青不悔死。但有关息氏,这一缕旋绕燕国梁国的哀怨香魂何时成烟,还要回溯到两人最后肌肤相亲之夜。

  这个夜晚,诞生了大梁国二十四年后的将星。

  没有文字记载萧伯如之死有息氏多少推手,她隐身朝政漩涡之下,就像世族何以在萧伯如产期之日精准逼宫的真相一样隐身于故纸堆中。怀帝退位实则驾崩的当日,息氏眼望天边白虹贯日的吉兆,幸福地悬梁自尽。脚凳落地时惊起床内婴啼之声。

  不久婴儿被装进竹篮丢进青不悔府邸。这天黄昏,快马回京的郑素发现了竹篮,得知了孩子的身世。

  这天青不悔为息氏手植的樱桃结了又一茬果实。

  杨观音说:“这天是青不悔的死日。”

  杨皇后的话音消逝在一阵枝叶震动的沙沙声中。萧玠抬手,抚摸低垂眼前的一片椭圆绿叶。这动作影影绰绰和十年前他稚龄的手重叠。那时候这座院子还没有重建,仍是废墟一堆。

  二十二岁的萧玠看到,自己十二岁的手在枯枝上揉搓一下,转头对郑绥——第一次见面时,只到现在郑绥腰间高低的小郑绥——说,这其实是株樱桃树。我很小的时候常跟陛下来老师这边,他们说事情,我就在院子里玩。老师就摘樱桃给我吃。只是七年前一场大火,也烧死了。

  郑绥静静看他,问,这株樱桃树是文正公手植吗?

  萧玠摇摇头,是上一任主人。

  郑绥看着那株萎缩的死树,默然片刻,又问,甜吗?

  萧玠微愣。

  郑绥问,樱桃,甜吗?

  萧玠笑了笑,甜的,要是活到现在,就能给你尝尝了——你怎么了?

  郑绥笑了笑,摇头,只道,樱桃性热,又那么甜。听闻殿下有肺症,还是少吃为好。

  二十二岁的萧玠哆嗦一下,无数被他忽略的碎片在眼前拼凑起来。白云囤祭奠青不悔时书写“孝男”的袱纸,前往路上郑绥多次向商贩询问樱桃的细节。他突然看到青不悔衣冠冢前沉默站立的郑绥,像一个游子,也像一块碑石。他记得郑绥专门在墓前放了一只本预备盛樱桃的白瓷小碗。他听见空落落的碗里似乎有什么砰砰作响,现在才知道是郑绥欲言又止的心声。

  时隔数年他再次听到郑绥未出口的疑问。郑绥问那边也有樱桃树吗,会很甜吗?

  萧玠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他无法想象,他以为十一岁实则近十四岁的郑绥,被无知的自己带到这座院落时心中的感情。他面对的这棵死树或许是他父母爱情唯一的遗迹。

  “那棵树呢,那棵樱桃树呢?”萧玠后知后觉地追问,“谁把那棵树拔了?”

  杨皇后说:“诸公乱京后,郑素把这推平的院子收回来,闲置了几年。要怎么规划,他交给了已经知事的郑绥做主。那天殿下肺疾凶险,他刚侍疾完毕。”

  萧玠身体颤抖起来。

  他看到,郑绥小小的身影从面前单膝跪下,探手抚摸樱桃树被虫蚁蛀空的根茎。

  郑绥说,拔掉吧,我想种枇杷。

  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134章 

  郑绥棺椁离京当夜,萧玠发现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他发现郑绥还活着。

  不算燠热的夏夜,东宫静若深渊。月光挤入罗帷缝隙,银青色地洒在萧玠身上。半梦半醒间,萧玠听到一阵轻响。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半帷帐挂上帘钩。

  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坐在床边,像那么多个日夜以来脱掉靴子。

  奇怪的是,之前萧玠从来听不到他的响动,但这次每一个褶皱摩擦的细节、每一个呼吸喷洒的声音都放大数倍,清晰可闻。萧玠头靠瓷枕,一动不敢动,他眼看那个人小心翼翼侧身上榻后,转过郑绥生动的面容。

  他看着郑绥郑绥看着他,四条目光蛇一样纠缠盘绕。萧玠左耳朵贴在枕上,听见自己的咚咚心跳和泪落枕面的清脆叩击声。这时一只手抚过他眼睛,为他擦拭泪水。

  郑绥半俯下身,带着焦急和心疼问,怎么了?

  萧玠摇摇头,想你了。

  他往床里缩了缩,让出半个枕头,郑绥也就顺势躺下。月光下郑绥闪烁着明净的雪青色。萧玠贴紧他,感受他的质量和体温。他抬手抚摸郑绥的脸颊,冰冰凉凉如同自己被泪浸湿的皮肤。他指腹摩过那微微耸动的眉头,郑绥睫毛颤抖,一只小手一样搔动他的掌心。

  萧玠摸了好半天,说,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

  萧玠有些委屈,你怎么现在才来见我?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过?

  郑绥叹口气,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萧玠没有再哭,哭泣已经消磨掉太多宝贵的时间。他手臂从白罗袖子里裸露出来,腰带般箍在郑绥腰间,十根手指彼此交插,带扣一样死死啮合了。他脸伏在郑绥左胸,聆听那踏实沉稳的心跳,感觉郑绥手指缓慢梳理他的头发。

  郑绥说,过去的事,我不是刻意隐瞒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天我还在想,文忠公已经议谥追封,你为什么还要冠在郑氏门下?然后我想到我自己。萧玠说,我贵为太子,从未出生起就挣扎在死亡的手掌里。做郑家的儿子,你才能平安长大。

  郑绥笑了笑,说听上去很像兔死狐悲的道理。

  萧玠的声音很哀伤,我用了那么长时间去找别的兔子,我是那只愚蠢的狐狸。

  他忍不住诘问,人人说马革裹尸,但他们的遗物都能送给家里,你的东西都由冠军大将军接管了。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什么人我都不是……你知道你留给我什么吗?一只吃空枇杷膏的小瓶,和我送还你你又忘记拿走的躞蹀腰带。我都没有找到你的军牌。你这么撒手我怎么办?

  郑绥安抚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萧玠近乎呓语,回来了就永远不分开。

  我从来不想和你分开。萧玠听到郑绥的叹息声,可国家用人之际,那么长的时间我都在奔忙。后来回来,有了鹏英的事。事涉她的私衷,我发誓不向第三个人开口,你也不行。后来……你在玉陷园出了事,我很心痛。再后来,你身边有了沈娑婆,我很妒忌。

  然后你就忍着妒忌,天天看我们耳鬓厮磨吗?萧玠带着哭腔,你可以告诉我,至少你可以离开我,这样最起码你能好过一点。

  我没法告诉你。郑绥苦笑,我不想最后连君臣都做不得了。更何况,离开你,我才真的不会好过。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在你心有所属的时候我还对你抱存臆想。我真的很卑鄙。

  萧玠的灵光一下子闪烁到东宫那个尴尬的清晨,他以一个暧昧的半跪姿势,看到郑绥的生理特点冲自己蓬勃无遗。

  萧玠嘴里发苦,那天早上,你是因为我吗?

  郑绥没有说话。他的沉默给了萧玠回答。

  萧玠无比悔恨,他缩在郑绥怀里揪紧他的衣襟,哽咽问,我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