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36)

2025-12-25

  萧玠马蹄一停,就被地上的右付率抱住靴子,从他呜呜含糊的声音中看到他口中鲜血和那半条舌头,一下子如坠冰窟。

  他哆哆嗦嗦,拿鞭柄指着秦寄,“你干的?”

  秦寄不答。

  萧玠深吸口气,“你先把剑放下。”

  长剑一动未动。

  萧玠喝道:“我叫你把剑放下!”

  “了不起,”秦寄冷笑,“你倒敢支使我了。”

  萧玠劈手要夺他宝剑。秦寄手握得极死,两人便这样相持。

  萧玠胸脯起伏勉强缓和,问:“什么缘故?”

  左付率当即开口:“卑职等随卫率打猎,说到上柱国骑□□妙,难免追忆当日英姿。说起上柱国忠心耿耿,当为殿下第一臂膀。不知如何,惹恼了这位贵人。”

  听到郑绥,萧玠脸部还是不自觉颤抖一下。他尽量缓和声音:“阿寄,你怎么说。”

  秦寄冷笑一声,压根没有争辩的意思。

  萧玠道:“我知道你不是个暴戾的孩子,到底为什么缘故?”

  秦寄扭头看他,绽开笑容,“我暴不暴戾,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手腕一振,剑尖嗖然一响,当即扫向郑缚眼睛。

  一股鲜血四溅。

  郑缚跌下马背,捂住眼睛大叫起来,感觉液体夺眶而出,叫到最后嗓子喊哑,发现没有感到疼痛。

  他还能视物!

  眼前,一只手夺住剑锋。鲜血从萧玠指缝蜿蜒而下,滴在郑缚脸上。

  他神思一下子回转,当即放声叫道:“来人,有人刺驾!快来人!保卫殿下!”

  见他屁滚尿流的作态,秦寄冷嗤一声,叫道:“松手。”

  萧玠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他的招子。”秦寄冷声道,“萧明长,你别给脸不要,真当我削不了你这只手?”

  萧玠手上加力,剑锋已嵌入掌心,再深一分就要割断骨肉。

  东宫卫队闻声赶来时那把剑刚被萧玠掷在地上,他那只右手因疼痛不可控制地颤抖,血珠也无规则地四下洒落。

  东宫卫见此,立即要擒秦寄下马,却被萧玠当即喝断:“住手!”

  他找出帕子包手,镇定道:“本宫和他闹着玩,自个把手割破了,大伙都下去,各自打各自的猎物。角声再响,依例评等。”

  萧玠交涉时分,郑缚已经恢复理智,在只言片语和种种线索中拼凑这个神秘少年的身份。

  落日弓,穿双耳,不用马具,还有那把匕首……萧玠不惮于他现身人前,却对他的身份依旧保密……还有那最最关键的称呼——

  阿寄,伯琼。

  真相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迅捷,闪电般滑过郑缚脑海。

  郑缚不是郑绥,无从知晓萧玠隐秘盘错的家族藤蔓。他自以为洞察一切,不管不顾地出言讽刺:“我当什么贵人大驾,原来是南秦少公,区区一质子耳!如今不过一条丧家之犬,还敢向天家逞威行凶?是学你自顾不暇的娘,还是你被废黜远逐的爹!”

  秦寄眼中凶光一闪,手腕已如蓄势蹿击的蛇头,刚欲行动,已被一道清脆响声打断。

  萧玠一巴掌打在郑缚脸上。

  包手的帕子被打散,在郑缚脸颊留下半个鲜艳的血掌印。

  郑缚愣神半天,才接受自己被萧玠在人前打了,委屈地叫道:“你打我……殿下,为了这个南蛮竖子,你打我?!他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我差点就成了瞎子!”

  “秦公一地之主,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诋毁的?”萧玠冷声道,“在本宫驾前大呼小叫,郑靖之,你有没有半点人臣的规矩!”

  左付率已看出萧玠其实是截断秦寄发作,有回护之意。可郑缚到底年纪还小,加上从未经他如此教训,竟哇一声哭起来,不哭别的,只哭大哥。

  萧玠心中一痛,只觉头晕眼花,强忍眼泪道:“你也知道哭你大哥……正因为郑宁之不在,本宫才代为管教。阿缚,你大哥不是你的挡箭牌,我和你大哥如何,也不是你该指点议论的。再有下次,不是一个巴掌这么容易了。”

  萧玠喝道:“还不向少公赔礼道歉!”

  郑缚咬紧嘴唇,就是不理,把弓箭掼在地上,一个人往林子里跑去了。

  萧玠揾一把脸,冲左付率道:“你去盯着他,别再出事。叫军医给他止血看伤。今夜来东宫谒见,我有话问你。”

  等左付率扶右付率上马离去,偌大林中只剩下一红一黑两匹骏马,和马背上冷漠相对的两个人。

  萧玠神色难掩疲倦,道:“阿寄,我知道你是事出有因,可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

  秦寄却道:“什么意思。”

  萧玠一愣。

  秦寄冷声道:“质子,丧家之犬。他是什么意思。”

  萧玠心中一震。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神情,但从秦寄反应来看,自己脸色一定变了。

  秦寄拽过马头,冰冷道:“萧玠,你真当我是傻子。”

  萧玠忙要拉他,还没唤出口,秦寄双腿已经狠狠敲打马腹,黑马宛如箭矢飞速往林外射去。

  萧玠也顾不得手上伤口,忙甩鞭要追。马蹄疾驰在飕飕树影和根根阳光之间,疾风裹挟的沙尘乱叶拍打脸颊。

  萧玠策马狂追,可秦寄实在太快了。这一会别说人影,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一到春天,萧玠的肺症就容易发作,被冷风灰尘一激,忍不住大声呛咳起来。他不得不勒马停住,习惯性从腰间去摸盛放枇杷膏的小瓶。

  ……早就空了。

  萧玠原地呆愣住了。

  郑缚含泪控诉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哭着喊大哥。大哥你这么年轻怎么就走了。大哥你走了殿下就不认我了。大哥……

  心痛之感还未消散,萧玠的身体突然产生新的异样。

  是人未彻底消退的动物的本能,在置身危险环境时产生的应激反应。

  萧玠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不像人的声音。

  他寒毛一根一根竖立起来。

  身后不远处,轰隆一阵虎啸。

 

 

第139章 

  萧玠僵立在原地,骑不动马也喊不出声。身下红马浑身颤抖不止,带着萧玠也哆嗦起来。他探手去拔匕首,哪怕他知道,这对一头猛虎不过是一根入肉的木刺。

  不行,不能逃跑,会刺激虎类的猎食反应。不能转身,不能看它的眼睛。不能装死,虎类很可能会继续攻击尸体。

  要慢慢、慢慢地离开。

  萧玠竭力挽紧缰绳,双脚轻轻敲打马镫,力图慢慢跟身后野兽拉开距离。

  但人有遏制恐惧的意识,马却难有。

  一阵吹过虎皮虎毛的风也吹过红马鼻头,萧玠感到大股大股湿雾从马鼻喷出,继而红马发出一串难以遏制的低鸣。几乎是一瞬间,一道飓风从身后响起,地面发出又快又猛的震动。

  那老虎出击了。

  不等萧玠甩响马鞭,红马已撒开四蹄迅速奔跑起来。一场生死时速展开了。

  急速狂飙中不断有飞叶扑面飞鸟激荡,金针般的阳光刺得萧玠睁不开眼。他不敢回头看,但他不用看也感觉到,那老虎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他几乎能闻到皮毛混合草木和腐肉的腥臭气味,这一刻,童年深处的噩梦再度张开血口将他吞掉。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但他只是成功自欺而已。他听到也感受到猛虎腾空的声音和重量,像一根擎天巨柱向自己倾轧挥舞而来——这一刻他又变回奉皇四年那个马背上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当年是阿耶冒死从虎口下抢回他。可现在阿耶不在,阿爹也不在,没有人会救他——这种忠心和勇气都无法战胜、只能由本能克服的恐惧跟前,除了生他养他的人,谁能不管不顾地为他和死神搏斗呢?

  在老虎即将扑他在地的前一刻,一道巨大的冲力已经将他撞下马背。他感到一双手臂紧紧抱在他背部,那火一样炙热的胸膛压在他脸上,他闻到这人身上的气味——他用鼻子就把他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