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卫队簇拥下临近宫城。继而嘉福门开、嘉福门闭,重明门开、重明门闭,嘉德门开、嘉德门闭。
东宫内宫之前,最后一道崇教门开。
太子仪仗入内。
崇教门闭。
萧玠一口气松下来。如此彻底入内宫,说明秦寄没有今晚出走的打算。还有整整一夜,自己可以和他慢慢谈。
这时他听到秦寄叫他:“萧玠。”
萧玠回头,还没看清秦寄脸孔,□□红马突然像被霹雳炸痛,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萧玠竭力挽缰却毫无作用。
他在剧烈颠簸里听到卫队追赶而来的声音和哀痛的马鸣声——秦寄刚刚手中寒光闪烁——他一剑刺在马臀上。
他要做什么?
萧玠顾不得急飚马蹄,掉首回望,见那匹黑马伫立宫街尽头,马背空空。
一团残叶般的黑影自地面刮上城墙——城墙!
秦寄已经爬到城墙之上!
萧玠厉声喊道:“崇教门,去崇教门拦住他!快!”
但无法控制的红马依旧吸引了绝大部分的卫队,只有小拨人马折返拦截——秦寄已经翻上城头了!
东倒西歪的狂飙里,萧玠一跃跳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了十多圈才爬得起来。他顾不得检查身体,挥开前来搀扶的卫兵,撒开腿向崇教门狂奔而去,便跑边喊:“拦住他!紧闭宫门把他拦下!”
萧玠顾不得仪容,跌跌撞撞地爬上城墙。等他在高处看清上下情形时几乎呕出血来。
两个被打伤的士兵靠在女墙下,城头守备示警的最后一箭已经射落。对面的嘉德门守卫已然备战,无数强弩利箭架上城垛,黑夜中箭头闪烁如成群兽眼。
城下,秦寄已经抢得一匹快马,不管不顾冲宫外方向飞速奔驰。
他要强闯三道宫门。
大梁律示,夜闯禁宫,格杀勿论!
萧玠扑上去按住几欲脱弦的利箭,嘶声叫道:“不许放箭……谁都不许放箭!停下阿寄,停下!”
他这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崇教门侍卫浑身一震,忙放下手中弓箭。但两道宫门相距太远,嘉德门根本听不到太子勒令。
示警无效,万箭齐发。
放弦声如同冰雹砸落人间。
萧玠眼看一支飞箭脱于强弩,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奔马背上的红衣——
他顾不得自己身在万丈城墙、顾不得和秦寄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尉迟松闻讯赶来、踏上崇教门城墙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听到萧玠肝胆俱裂的一声惨叫。
接着他眼睁睁看萧玠飞身跃下城墙。
第140章
秦寄胯下骏马即将抵达嘉德门下时,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大叫。
他本不该回头——但那声音太凄厉,喊得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然后见到他十五年里最最惊悚的一幕。
一团身影从垛口栽下直直坠落。
他疯了秦寄想。
他和萧玠血脉相同的疯狂基因也被这疯人疯景催动,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受秦寄控制了——在他回神之前,他的身体早已背叛意识拨转马头,刺破箭雨向刚刚逃离的崇教门飞驰而去。极速狂飙时鼓膜震动,他似乎已经听到□□落地骨骼碎裂的沉重声音。
夜太深、城下的阴影太黑了,秦寄根本看不清萧玠摔落在哪块角落。等马头几乎撞到墙根,他才从第无数遍环顾中得出结论——萧玠不在地上。
秦寄猝然抬头,看到半空之中,一件玉白骑装如同死蛾悬网般飘飘荡荡。
萧玠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手臂。
城墙上,尉迟松咬牙拉紧萧玠手腕,撕心裂肺地大喊道:“快救人,快!!”
禁卫已然冲到城下,张开华盖盾牌作为垫子。数名士兵放下绳索攀爬下墙,竭力将萧玠扛抱上去。
那件太子白衣越过城垛的一瞬,秦寄几乎是栽下马背。他后知后觉地摸向肩后,摸到一手黏腻热流。
早在掉头奔转的一瞬间中,他就被箭射中了。
***
当夜皇宫戒严,封锁消息。东宫上下乱成一团。
秦寄包扎好箭伤,隔着帷幔,望向萧玠床前鱼贯出入的人影。一律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但总乱哄哄惹人心烦。
大内官秋童立在他身旁,急得掉泪。等烛泪半干,太医才从帷幔中走出来。
秦寄身形迅速一动,没站起来,秋童已经冲上前去,焦急道:“殿下怎么样?”
太医揩一把汗,“算是救回来了。但……”
秦寄冷冷冒一句:“但什么?”
“贵人知道,殿下前些年神智恍惚,实则是幼年虎祸落下的病根。臣听闻殿下今日又遭虎袭,恐怕就有发作征兆……方才又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太医连忙跪下,头也不敢抬,“倘若再受刺激,好则旧症复发,神智恍惚。坏则行为痴滞,如同……疯人。”
秦寄腾地站起来。
秋童忍不住瞧他,见刚包好的伤口又涌出鲜血,一路蜿蜒指缝。
秦寄说:“你治好他。”
说完,立即大步往门外跨去。
秋童心焦如焚,急忙跟出去喊道:“少公,你干什么去!”
少年扬声喝道:“找药!”
他和院中宫人言语几声,便由人引领拐向角门。
那边是通达太医署的近路。
明白秦寄意图,太医忙匆匆跟过去。所有人都退下去,殿内充盈着草药苦气。
秋童擦一把泪,转头要去看萧玠时,浑身一个哆嗦。
***
秦寄回来时已至后半夜。
东宫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太子卫队戍守在外,侍人们也在院内静候,秦寄穿过他们像穿过一群沉默肃杀的松林。
按理说,让太子陷入危地的罪魁本该隔离在外。
但秦寄径登门户,没有受到阻拦。
秦寄脚步很轻,轻得像年轻时的萧恒。他脚步掠到萧玠床前,隔着帷幔看萧玠的脸。
萧玠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两条手臂搁在被外,右手新包扎过,犹有鲜血渗出。
秦寄一言不发,从床前蹲下。
不知过了多久,萧玠翻了个身——他似乎一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睁眼,正看见帐外盯着自己的一双眼,像树影后一头野兽的眼睛。
他浑身抖了一下,意识到是谁,勉强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秦寄从怀里掏出什么,穿过帐子递给他,“吃掉。”
是个青色小瓶。
萧玠接下拧开,闻到一股混合草药的腥苦气。他皱眉道:“我不吃药。”
“你生病了。”秦寄道,“你要吃药。”
萧玠愣了一会,恍然看向被包扎的手心,笑道:“你说这个——阿寄,这是外伤,哪有再内服的。”
窗没有关严,一缕夜风射入,将床帐当空撩动,两人目光毫无阻隔地灌注对方眼眶。
帐子再落下时,被秦寄伸臂打开。他紧盯萧玠空白的脸,半晌问:“你不记得了?”
萧玠失笑:“我该记得什么?”
秦寄盯着他的眼睛,“你跳了城墙。”
“我?跳城墙?”萧玠大惊失色,看了会秦寄,严肃道,“阿寄,别开这种玩笑。”
“你不记得了。”秦寄做出判断。
接着他目光投向那只小瓶,示意萧玠:“吃药。”
萧玠无奈,将那药合口吃掉,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要说什么,一枚蜜饯已经塞进嘴里。
是金桔干,对嗓子好。
萧玠还没回神,秦寄已经把手伸在他嘴边,道:“籽。”
萧玠一怔,道:“我咽下去了。”
那果子用药腌过,甘味尽头有些苦意。自始至终,秦寄脸上毫无波澜。他将身背过去,萧玠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把靴子脱下来。
接着,秦寄解掉外衣裤,毫不尴尬地揭开被子,坐在萧玠身边。他依旧冷淡地看着萧玠,萧玠不由自主地向内挪动,为他让出半边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