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寄问:“你能算到将来吗?”
他感觉萧玠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接着,他感觉萧玠攀附他似的手臂软下来,但仍挂在他身上,只是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地缠抱了。
萧玠似乎有些鼻塞,声音也瓮瓮的:“不早了,睡吧。”
***
萧玠为秦寄新修的跑马场在初夏时分竣工了。说是新修,实则是把一块荒败的园子清理出来,从库房找了些兵器添置而已。虽不比正规演武场宽阔,但一个人跑马也够了。
秦寄有时候觉得萧玠挺奇怪,他舍得给秦寄的衣食住行花费大价钱,譬如日常的鳆鱼、稀罕的文具,怕秦寄热,早开了冰库提前用冰。但同时,这桩桩件件又要走他自己的账面,不占国库一贯钱。
萧玠自己划分了国君民三清的财政体系,有时候他的分例银子入不敷出,还得去公账记账,下个月某日取银交还。
秦寄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储君。
秦寄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地界,能老老实实待上一年。
他一有问题想不明白就容易急躁,一急躁就强迫自己冷静,这时候,他就会磨那把虎头匕首,哪怕已经利得不能再利。
剑从白天磨到夜晚,萧玠才从外面回来。
这一段时间,萧玠似乎比从前忙了不少。而且看上去是出席仪式的那种忙——萧玠已经连着五天穿礼服了,回来里衣都被汗水溻透。而且十天里有八天要夜间才回宫。
这次也不例外。
秦寄不会等他吃饭,自去院中射箭。萧玠便自己收拾停当,先去沐浴。
夜间极静,一墙之隔外,秦寄听到热水倾倒的哗啦声。
屋里安静下去。
萧玠一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秦寄射掉最后一个靶子,把弓丢开,大步跨到门前。
一进门,他就隔着屏风看到萧玠身影,整个人靠在浴桶上,静悄悄地没有声息。秦寄迈步上前,也没有将他惊动。
这么长时间,洗澡水早就冷透了,没有热汽遮挡,他水下的身体一览无遗。
没有伤口和血迹。
这一会,秦寄也听到了他舒长的呼吸。
看来是睡着了。
这么冷的水,居然没把他冻醒。
这想法在秦寄脑中打了个转,下一刻,他在空中闻到一缕古怪的锈味。
似乎是血气,还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而且不是出自萧玠的身体。
秦寄鼻子耸动几下,追寻到那味道的源头,抬手翻检萧玠脱下的礼服。在从袖子处找到一块血迹药汁混合的痕迹时,一团莹白光影率先捉住他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视一会,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秦寄拽下那物的动作惊醒了萧玠,他一个哆嗦,睁眼看到秦寄站在面前,手里攥着他今日刚刚收到、未及放置的玉佩。
秦寄抓着玉佩的手几乎打出一拳般横到萧玠眼前,他冷冷问:“哪里来的?”
萧玠心突地一跳,“阿寄……”
“这是我娘的东西。”秦寄说,“怎么会在你手里?”
萧玠深深呼吸几下,试图安抚他,“阿寄,你先听我说……”
“梁皇帝回来了,你身上的血迹是给他包扎时沾的。”秦寄打断,“他不是已经兵败了吗?”
萧玠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秦寄右手颤抖,萧玠一点也不怀疑他下一刻会掐住自己脖子。秦寄眼中喷出冰冷青色的火焰,“那些军报、你的恐惧、你的病——全都是假的。你是想稳住我,不要妨碍梁皇帝剿灭我娘的大业!”
“耍弄我很得意是吧。”他几乎是赞叹,“萧明长,你好会演啊。”
萧玠嘴唇嚅动几下,人却像一条断鳍的鱼一样跌在水底。下一刻,秦寄把他从水里拎出来,像他预想中的一样也不一样——秦寄掐住他的脖子,发力时又改捏他的后颈。
秦寄扯痛了他的头发,而他作为真正的罪魁,却被胸中产生的钝痛激出眼泪。他知道这一切终会发生,他和秦寄终会无可抵挡地走向立场或生死的对立。他对不住秦寄,像父亲对不住阿耶、历朝历代需要铲除外戚的君王对不住枕边人一样。她们或许曾为丈夫无怨无悔地生儿育女,但真相大白之时未必不会把对方掐死在睡梦里。
无所谓了他想,至少某时某刻,他曾挨着这具血脉相连的身体。
……
萧玠跳下城墙之夜,东宫乱成一团。秦寄快步而出后,秋童回头看向萧玠安身的床榻,吓了一个哆嗦。
萧玠已经从床上坐起来。
秋童忙打起帷幔,几乎扑到萧玠跟前,想碰他又不敢碰,颤巍巍道:“殿下,你……”
萧玠握住他双手,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秋翁,我没事,叫你担心了。”
秋童浑身仍战栗不停,“可太医说……”
“是我说的。”萧玠道,“我有这个旧症,此时发作合情合理。阿寄虽通药物,但不善辨症。小孩儿,好糊弄。”
秋童在他安抚的目光下渐渐平静,眼泪又涌出来,“你吓死奴婢了。尉迟将军说你直接从城墙跳下去,我这条魂都要飞了……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陛下、怎么跟天下人交待啊……”
萧玠叹口气,轻轻拍打秋童后背,问:“阿寄伤得如何?”
秋童只是摇头。
萧玠默了一会,道:“阿爹亲征的事,他知道了。”
秋童猝然抬首,对上萧玠双眼时胆战心惊。此时此刻,萧玠素来温润的眼底闪烁疯光。
“没人能把他困进宫墙。”萧玠冷静道。
“他留下只能因为他想。”
第141章
在秦寄不知天下皆知的一墙之外,梁皇帝擒获西琼宗主,得胜返京。
段映蓝身份特殊,没有押入大理寺,而是被囚禁神龙殿,由禁军严加看管。神龙殿门窗钉死,不设烛照钟漏,无从得知时间早晚。
直到殿门开启,一道夕阳将门前人影射入殿内也射入段映蓝眼中。
她知道那是萧恒。
随着萧恒走入,灯火点亮。
萧恒未穿甲胄,也未着冠冕,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他从段映蓝对面坐下,两人中间相隔的桌案也由禁军捧上樽俎,另一只炙烤的大雁。
段映蓝自己先倒一碗酒,吃了一口:“多年过去,梁皇帝还是穷酸依旧。这样寡淡的土酒,我帐中最低等的士兵都不屑饮。”
萧恒也倒一碗酒,“手不经农桑,安配饮美酒。”
段映蓝不恼,挟一筷雁肉咀嚼,“这滋味儿还成。不过不比我和秦公新婚之夜,那只大雁更肥美鲜嫩。”
“他那时候怀着孕,那只聘雁,估计是你替他射的。”段映蓝转动酒碗,“秦灼没有帮我,你很得意。”
她目光凿在萧恒脸上,“当年我殿上求亲,梁皇帝,你恨死了吧。”
萧恒眼中如箭,亦相回视,“未若玉升元年潮州之仇。”
段映蓝咯咯笑起来。这么多年,老天对她太过眷顾,她的笑容还是像一朵罂粟一样艳丽有毒地绽放,而萧恒已然两鬓蒙霜。
段映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领教了。只是你以为擒了我杀了我就是胜负已定吗?别忘了,我青弟尚带兵在外。”
“身负重伤只身而逃,也叫带兵在外。”萧恒道,“西琼好计量。”
“你不用讽刺我,梁皇帝,就算你杀了我,你又能活几日?一年,两年?”段映蓝盯紧萧恒瞳孔,“大梁国力并非鼎盛,你不顾穷兵黩武也要剿灭西琼,不就是因为时日无多了吗?你马上就要油尽灯枯,而我青弟正值壮年,你死后还有谁能抗衡?你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短命将死的儿子吗?据我所知,他也是个分桃断袖之辈。你们大梁的国祚就要断了。”
她对萧玠的诅咒之语一出,萧恒浑身绷紧,如果放在十年前,他大抵会当即扭断她的脖子。但现在,萧恒平静道:“你一个死人,无须操心身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