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气渐热,晚风也不刺骨,萧玠却仍怕冷,一会又回篝火旁烤火。
使团很多人还没有休息,正对着篝火合掌祷告,口中念念有词。萧玠知道,这是南秦晚课的一种形式。
秦华阳正在其中,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显得腮部和脸骨有些剔透。褚玉绳却远远站在人群之外,似乎观察,似乎只是出神。
萧玠慢慢走到秦华阳身边,听他祝颂。萧玠听过很多次《明王报本经》,但第一次听到这样纯正优美的诵声,几乎不是念经,而是歌唱。低沉男音弥漫处,如清酿美酒流淌。萧玠突然又体悟到宗教的灵性,无关信仰与否,而是一种最原始的美,美到近乎虚无。他小时候听阿耶讲过,前代光明宗的一位长老本是外地人氏,但听南秦圣使诵经一篇,立地皈依,不饮酒,不食荤,不娶妻,从此苦修,以寿命供养光明神至终。这种最深刻的供养,被南秦人称为“听谛”。
他从前觉得这故事虚构性太强,哪里有人会因为一篇诵经声就苦修至终呢?今日听秦华阳诵经,方知前言非虚。
至诵经毕,秦华阳才睁开眼睛,见萧玠不知在哪里捡过一根树枝,从篝火里点燃递给他。
萧玠道:“我记得经文讲过,若听到美妙经文,便取面前火种送给他。”
秦华阳没有接,但声音很温和地解释:“殿下恐怕记错了。闻妙经圣音,燃烛以示。然光明火种,非父母生身生日不可取。相对诵祷之火,便是光明火种最简单的一种。我若接了,这叫渎神。”
萧玠将树枝放回篝火,低声道:“抱歉。我无意冒犯。”
秦华阳笑了笑:“这些条规太细致,殿下又不是南秦人,记错了情有可原。光明只会降罪有心亵渎之人。殿下早些歇息吧,我们明早要尽早动身。”
萧玠应声,回到自己帐篷,漆黑一片里,郑缚正缩在里面等他。
萧玠立刻竖指抵在自己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等他收好帐篷,方从郑缚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郑缚也低声:“好奇怪,殿下罚他们三吊钱,他们居然各领了三鞭。”
黑暗里,萧玠长长出了口气:“那就对了。”
“对了?”
纳闷之际,郑缚听到萧玠的声音,之后他强捺住自己没有跳起来。
萧玠说:“他们被换过了。”
第150章
郑缚捂住嘴巴,“换过,什么叫换过?这个人被换了?”
萧玠道:“支鞭你最清楚,是东宫卫对罚俸一事插科打诨的说法。因为钱串状似长鞭,罚一吊钱被称为一鞭。这种戏言只传于内部,而他们显然不知情。还有今天的盔甲。”
郑缚一拍膝盖,“我就说盔甲有问题!”
萧玠道:“盔甲没有问题,是账簿。”
郑缚不可思议:“他们造假?”
萧玠摇头,“他们的列账方式不同。为行军便宜,军中记账常用简易图形。大梁禁军记数,方框为三十,他们记了两个方框,你便以为是六十。但在南秦军中,方框是为二十之数。”
“如果我猜的不错,东宫卫出宫匆忙,忘记带了交接簿子,这本账簿是新的。”
郑缚神情一闪,“殿下……”
萧玠并无追究之意:“这是你出的纰漏,不敢禀报我,便让两个最亲近的补了来。这两个人就算对梁军制度有所了解,也不可能细枝末节全部掌握,一本新账簿,没有从前的旧账可以参考,他们便以为南北记账方式相通——因为民间商业买卖的记账是一致的——按自己的习惯写了来。”
郑缚轻轻嘶声。但这推断太过惊怖,他本能地不愿相信,仍抱存一丝希望:万一是他们看错了……万一是他们跑了这么些天,脑子跑轴了怎么办?
萧玠道:“还有。”
郑缚惊道:“还有?”
萧玠看着他,“右付率张口说话了。”
他说出这句话,郑缚感觉自己身上寒毛一根一根竖起来。
今年春蒐,右付率出言不逊,被秦寄割断了舌头。
“太医给他医治之后向我禀报,仍能发音,但绝不可能恢复如初。”萧玠说,“他今天的声音太正常了。”
郑缚深深呼吸,忍不住打颤,“换……为什么换他们,谁换他们?”
萧玠没有回答,问:“我们的人有没有少?”
郑缚信誓旦旦,“绝对没有,我日日清点,四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萧玠点头,“我数了使团的人,少了整整十个。”
“也就是说,我们内部有十个人被他们换掉。”萧玠说,“我们中圈套了。”
郑缚浑身肌肉跳动一下,透过帐篷缝隙,他看到远处尚未熄灭的篝火和火边人影。这些人突然变了模样,成为青面獠牙的鬼祟,在盘算着怎么像宰割牛羊一样杀剥他们。
他感觉自己牙齿在上下磕碰,娘的,这伙也是假的?也是姓段的?
萧玠念及众人对火诵经的场景,缓缓摇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南秦人,但绝不是奉秦公之令赴京的使团。
“殿下是说……”
“假托令旨。”萧玠目光锐利,“南秦或生内乱。”
***
秦华阳是谁的儿子,代表谁的势力,不言而喻。
郑缚张大嘴巴,“我早听说这位大政君的手腕非同小可,据说秦公南归后身体抱恙,军政大权一度统于其一人之手,就快把秦公架空了!都说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差一步即可登天,她怎么忍得住!”
他越说,萧玠脸色越阴沉。郑缚犹自不解,“可她拿殿下做什么?”
萧玠深吸口气,“要挟。”
郑缚不知内情,并不明白一个大梁太子何以要挟南地的君主。但这两个字被吐出时,萧玠的手已经开始痉挛。
“有两批人公然冒充南秦使团,秦公那里却始终无人出面……”萧玠喃喃,终于像一个陷在险境里的人一样,声音有些颤抖痕迹,“两支威胁秦公的势力,他的妻弟和他的妹妹……肘腋之变,祸在旦夕之间。”
郑缚急道:“这和咱有什么关系?”
萧玠试图站到一个客观位置去分析局势:“自从段映蓝为我所杀,或者说自从陛下发兵灭琼之日起,大梁、西琼和南秦已经卷进同一个乱局里了。两个假使团能把我们玩于股掌之中,需要一个配合得严丝合缝的计划,这两方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我的推测成真,段藏青和秦温吉绝不是各自行动、碰巧而已,而是有预谋地彼此勾结,这场追踪不过一次贼喊捉贼。现在阿寄在西琼手中,我又在秦华阳手里,秦公的处境不仅危险,更是万分被动。如果秦公出事……”
萧玠深吸口气,逼迫自己面对这个可能性,“如果秦公出事,陛下绝难万全。倘若对方为陛下设局……不管拿我还是拿秦公为陛下设局的话……”
他本就低微的声音游丝般消弭于夜里。
郑缚越听越迷糊,“秦公不是和今上割袍断义老死不往吗,怎么听上去还剪不断理还乱了?”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腹诽帝王家事,萧玠的语气告诉他,这是千钧一发的危局。
他试图像记忆中的大哥一样,抚摸萧玠的后背来安抚他。却被萧玠握住手,在掌心中捏了两下。
这反而是大哥还在时安慰他的手势。
郑缚愣神间,萧玠已经开口:“必须有人回京,必须有人把消息报给陛下。得赶紧发兵南下,再晚就来不及了。”
郑缚急道:“那更得走了,臣纵使万死,也一定护得殿下杀出重围!”
“的确有人要出去,”萧玠说,“但我要留下。”
“殿下!”
萧玠道:“你不觉得奇怪?他们如果只要拿我,将我骗出来之后把东宫卫灭口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换掉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