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62)

2025-12-25

  段藏青闭目养神时,听见扑通两下,继而是冲自己响起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到两个梁兵扑倒在地,看样是被人打中后颈。秦寄向他走来,手里牵着他的女儿。

  段藏青眼睛亮了,温柔道:“阿豹,来。”

  段元豹顺从地走向他,像寻常一样从他身边坐下,缩在他胸膛前。但段藏青被捆缚的双手无法拥抱她。

  秦寄在他面前蹲下,从胸前掏出一块热乎的糍粑,剥开喂给他。又拧开腰间酒囊,递到他嘴边。是甜美滚烫的马奶酒。

  段藏青没多说什么,就着他的手大口吃喝起来。接受他的食物,似乎也是一种态度。

  秦寄看着他,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许久,说:“我知道你害过我。”

  段藏青牙齿一顿。

  秦寄继续说:“但害我和杀我不一样,从小就有很多人想杀我。我知道你没有。舅舅。”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在段藏青放缓的咀嚼声里,似乎在陈述另一个人的故事:“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也不是全心对我好,但你对我好。比娘还要好。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

  段藏青坚硬的嘴唇线条抿动一下,却被打断了。秦寄向前递酒囊,问:“还喝吗?”

  段藏青摇摇头,说:“好酒。是家里的味儿。”

  “我看阿娘酿过几次。”秦寄摇摇酒囊,一股涩香从囊口跑出来。他突然问:“我和你们之前的那个孩子,真的很像吗?”

  段藏青不语,眼眶处泛起柔润的水光。

  秦寄站起来,把剩下的酒仰头吃掉,用极轻微的声音哨了一下。是最本初的关系里,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呼唤。

  应和之声远远响起。

  一匹骏马脚步轻捷地向他跑来。

  秦寄抚摸马鬃,将段元豹抱上马背后,他脚步一转,再次向段藏青走过来。

 

 

第156章 

  梁军采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像西琼对待大梁战俘一样,给他们加戴镣铐,再圈围牛羊般把他们围在一处。

  审讯则在相隔不远的帐篷里进行,由士兵把人一个一个带进来。萧玠赶到帐篷前,正听到帐中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打帐的手在半空一滞,还是把帐帘掀开。

  负责审讯的是赵荔城的副将鲁成器。赵荔城奉旨吸收了一批西夔营干将入火炮营,鲁成器正在其中。他是老将鲁二的儿子,年纪虽轻,却早立战功,刑狱锻炼更有一手。闻声见萧玠来,他忙退至一侧,问:“殿下怎么来了?”

  帐篷已经颜色污浊,新鲜的血液覆盖干涸的血块,招引蝇虫嗡鸣。一旁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老虎凳,那人已经跌在凳下,浑身血肉模糊。

  萧玠问:“他是什么身份?”

  鲁成器道:“此贼名叫庞公林,是段藏青麾下的左骑将军,咱们多少兄弟惨死于他手中!中郎将赵将军,就是被此贼开膛破肚,还有西夔的孙校尉,叫他吊在城头活剥以恐吓我军。他还把孙校尉的肉分与人啖,煮了肉羹给陛下送来!说梁皇帝少年齿壮,犹能食人,未知今日能啖几何?一饭三遗矢否?”

  萧玠脸上没有明显波动,问:“舌头还好?”

  鲁成器道:“留待殿下审问。手爪子也没断,有要核对的文书字迹,一样使得。”

  萧玠点点头,“泼醒他。”

  鲁成器叫人抬来水桶泼去,庞公林惨叫一声,醒转过来。

  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看见萧玠,被痛苦扭曲的脸上犹见怒色,竭力要往前扑去,被鲁成器一手拧在地上。萧玠从他面前蹲下,道:“段藏青手里还有一支影子军队,如今行迹不明。你若告诉我,我能减轻你的苦楚。”

  如果目光成箭,庞公林那只完好的眼睛已经将萧玠射得三刀六洞。他一口血唾吐在萧玠脸上,骂道:“姓萧的野种,也配问我!”

  萧玠抬袖拭去,并无愠色,道:“庞将军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玉升元年潮州围城,你便在段藏青麾下。奉皇十三年至十七年,西南边镇屡受匪寇侵扰,也是你乔装闯入城关,烧杀淫掠难以计数。奉皇二十二年,樾州城内趁火打劫的狼兵队伍,也有半数是你的直系。二十三年,也是你率先屠杀平民,□□妇女至百数,更别说虐杀多少大梁将士。恶贯满盈至此,庞将军这时候铁骨铮铮,要做好汉了。”

  他直身站起,对鲁成器道:“在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无须多费力气。我听说庞公林上阵父子兵。”

  庞公林神色巨变,呜呜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要做什么!”

  鲁成器会意,已经叫人提他的儿子庞玉树来。萧玠道:“我听闻红芝口一战,你们在前巧设圈套引陛下深入,陛下驻兵不出,你便奉段氏姐弟之命,派人终日对我诅咒谩骂,其言污浊歹毒难以入耳。更有甚者,四散我的春宫入梁军营地,要激陛下怒而出战。但从红芝口战报看,你们未能得逞吧。”

  萧玠看向他,“庞将军,你知道用别人的儿子来杀他的父亲,怎么就不能容忍我动你的儿子?”

  庞玉树已经被拖入帐中,一见其父惨状,当即痛哭不已。

  萧玠冷眼看着,道:“鲁将军,砍下他一根手指。”

  鲁成器手起刀落,一道惨叫后,有什么在鲜血里骨碌碌滚动。

  庞公林喉中发出一阵痛喝,萧玠置若罔闻,“他怎么对待的我们的人,如法炮制吧。”

  又是一声哀嚎。

  萧玠浑身起一层栗。他以为愤怒和血仇能让他克制恻隐,但还是不能。这种根植于人性的哀悯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当即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要对禽兽恻隐?他们虐杀梁军屠戮平民□□妇女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浑身发毛的感觉吗?这样违背人性同类相残的行止,真的有人能以此为乐吗?

  萧玠立在阴影里,面对这一惨剧,像个麻木的鬼魂。不知过了多久,庞公林终于哀叫一声:“我说!我说!别动我儿子,放开我儿子!我说!”

  两行泪水从萧玠脸上流下。他平静掩去,重新走到灯下,看到瘫软在地如同烂肉的庞玉树的身体。

  庞公林脸埋在儿子颈侧,许久,才从牙关挤出一句:“影子没有一个固定驻地。他们在西琼,只是一个本营。像从前你们王云楠手里、虞山铖手里的影子,就是分散出的一支。”

  萧玠问:“这些影子队伍,都是出自段映蓝姐弟之手?”

  庞公林沉默一会,道:“是合作。培植影子,需要改变根骨,就要用药。但很多药,中原弄不到。”

  萧玠说:“罂粟。”

  庞公林道:“是,你问我影子去哪。我也不清楚。他们的主人不是只有我们宗主一个。你如果想查,就查查阿芙蓉流通。这是个大交易,经常出动影子走动。”

  萧玠问:“上次交易是什么时候?”

  庞公林深喘口气:“小规模流通一直都有,大型的……就是奉皇十八年,运往南秦的那一遭。”

  萧玠眼皮一跳。

  他浑身每块肌肉都有冲上去拎起庞公林的冲动,但被萧玠强行控制住。

  冷静。萧玠想,越是要紧关头越要理智。

  奉皇十八年,南秦的确发生了一桩大事。

  萧玠深吸口气,问:“这件事,和当年秦少公的废立风波有什么关系?”

  庞公林独目里闪过一缕讶异,深吸口气:“放过我儿子。”

  萧玠道:“要看你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庞公林道:“秦寄当年险些被废,因为他背弃光明宗,在众目睽睽下打碎光明神像。你们的关系,我多少知道。你血洗柳州背弃光明教,我原以为是他以此声援你,后来才回过味来……宗主和南秦交易的事,他可能看出了苗头。”

  萧玠问:“你们和南秦的‘什么人’交易?”

  庞公林摇头,“此人行踪隐秘,并不常往,每每来时,都是影子引入、由宗主亲自接见,我们没碰过面。”

  “但你见过他。”萧玠道,“那你该知道,‘他’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