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还要再论,已被秦华阳按住手臂。秦华阳道:“殿下若为阿寄送葬,又何须大费周章,出动这样一支火炮队伍?”
萧玠脸上泪水已经干涸,“因为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事。”
“南秦储位传给谁都可以,但不能是丹灵侯。”
秦温吉眼神如冰,“你什么意思。”
“尉迟将军所知不全,阿寄并不是被秦华阳,而是被假扮秦华阳的段藏青带走的。但他走后,真正的秦华阳来了。我跟他离开,直抵白石城。”萧玠看向秦华阳,“丹灵侯,你难道不需要解释一下,你一个南秦宗族子弟,为什么能找到段氏老巢吗?”
战时和段映蓝姐弟私下勾连,罪同叛国。这是比谋杀储君还要重的罪名。
秦华阳道:“子虚乌有之事,我无法解释。”
秦温吉鼻中冷嗤,“我还没追究你如何害死阿寄,你就凭空捏造构陷。怎么,你以为秦寄一死,南秦还能落到你手里?你在南秦是什么位置?就算秦灼活着……”
“大政君!”尉迟松喝断,“慎言。”
萧玠看他一眼,眼中有些闪光,继续道:“我的指证,你们可以不认,但依照律法,我是证人。光明神判你无罪,国法不是。”
他盯着秦华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南秦宗教有时候能胜过国法,但你记住,你一旦继位,我会亲自率兵攻打南秦,不管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直到把你打下这个位子为止。我言出必行。”
秦温吉被彻底激怒了。尉迟松看到她鬓角血管一下子凸起,立即要抓萧玠往后。萧玠却按住他手腕,走到秦温吉对面,轻轻说:“姑姑,你知道吗,阿寄闭眼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俯在秦温吉耳畔说了句什么。
秦温吉眼睛眨动一下。
她脸色依旧冰冻,但直到萧玠离开,也没有掐扼他的咽喉。
秦温吉盯着那张近似秦灼的脸,感慨道:“很好梁太子,你很有胆量。但你猜这里的人,有多少希望你活,又有多少希望你死?”
她摸摸萧玠的脸,像个疼惜孩子的长辈,“我奉劝一句,莫把他乡当故乡。到底是阿寄先入土为安,还是你先去给他探路……”
秦温吉说:“咱们走着瞧。”
***
秦温吉离开了,但虎贲军仍包围灵堂。这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不管你梁太子如何权势滔天,你现在在我手里,我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捏死。就算你的军队倾力报复,也改变不了你死于我手的事实。
这一会,萧玠已经整理好表情。他将秦寄的棺材合拢,向郑挽青欠身,“郑先生。”
他如此称呼,显然是感激郑挽青当年北上救命之恩。
郑挽青也颔首,问:“太子接下来作何打算?”
萧玠道:“先要让秦公父子落葬。”
郑挽青颔首,“这是应当。只是主持丧仪则需嗣子,储君之选,太子意下如何?”
这样干系南秦根本的内政,他居然开口询问萧玠。萧玠有些讶然,旋即明白,郑挽青本就知道他的内情,那按理来说,他就是秦灼目前唯一的继承人。
萧玠摇摇头:“我是大梁东宫,一身不任二职。”
郑挽青又道:“案情存疑之际,神王宣判丹灵侯无罪,但如今太子作为证人,丹灵侯又无法自证,存疑之人,不好继位。储君人选,还需臣工商议后再做定夺。”
萧玠颔首,“该当如此。但所定之人,还望告知一声。南秦社稷我无意争夺,但我父今后由谁供奉,应该需要我点头。”
允之既成,不允则废之。
这不仅是秦灼嗣子的权力,更是大梁太子的权力。这些年两地已有和缓之意,如果新君能得到梁太子认可,更是一件玉帛美事。
郑挽青道:“情理中事。太子舟车劳顿,还是先行歇息。太子可有下榻之处?”
“灵堂。”萧玠说,“我要守灵。”
***
萧玠从天亮守到天黑。
萧玠没有禁水食,他不能垮在这个时候,还有更需要他做的事。他晚饭吃了一块芥菜蒸糕,一碗稀粥。他把碗碟收拾起来,漱口净手,便把秦灼神主抱到怀里,慢吞吞地从拜垫上坐下。
垫子是尉迟松找给他的。
尉迟松许他跪,却不让他跪硬石砖。灵堂里有蒲团,但跪久了伤膝盖,尉迟松便托虎贲找了绸布拜垫给他。只要萧玠吃饭喝水,精神头还好,他也由他,不说一句。
萧玠这会也不跪了,缩在垫子上,抱着神主看尉迟松,尉迟松正拧了湿帕子擦拭秦灼的棺盖。
连日供灯燃烛,加上人员进出,棺材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油灰。尉迟松便要了清水和枇杷叶,在门口煮枇杷水。等水放凉,浸帕子擦棺材。湿帕子两遍,干帕子两遍。两湿两干后,棺材就明亮起来,棺盖光滑,像一面神秘的黑镜,映出尉迟松被解构扭曲的脸。
他干完这个,就得叫人找冰入棺。这活得避着萧玠干。他便问萧玠:“困了吗?”
萧玠仰脸看月亮,突然说:“小时候他和我讲,南秦的月亮是淡紫色的,跟苜蓿花似的。我总以为他哄我。”
他指了指天上,“你看,是不是紫色?”
尉迟松抬头看去。南秦的夜空不是全然漆黑,而是颜色深重的蓝紫色,映衬之下,月亮也像一面紫纱绷成的灯笼。
尉迟松回答:“嗯。”
萧玠说:“我其实有点后悔,当年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抛弃了他。”
尉迟松看着他。
萧玠接着说:“其实那个情形,我怎么选都会后悔。人是趋利避害的,那年我也十七岁了,我想我做出的,应该是对我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我后悔,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脸靠着秦灼神主,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像要缩成一个小孩子那么大小。秦灼金色的篆体名字刻在他脸上,像一个烙印,南秦宗族古时候会在奴隶身上刺下自己的徽记,表明主人的权力。那萧玠注定是他的所属,他的物品,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尉迟松已经松开帕子,从他对面蹲下来。两手搭在膝盖上,是一个欲行未行的姿势。
萧玠说:“紫月亮真好看。”
尉迟松点头,“是。”
萧玠说:“我好像有点困了。”想了想,又说,“我有些疼,你能不能抱抱我?”
尉迟松走过来,坐到萧玠让出的半个蒲团上,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把他和那块神主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拍襁褓一样地拍打。
萧玠还是觉得疼,长生从他每个骨头缝里钻出来,啃咬他的每一块肉。但那双手臂勒得他更痛,又让他感到一股相得益彰的轻松。
香烛依旧在烧,飘出一股特异的香味,萧玠感觉被那香气抛上高空,又缓缓落入一个紫色果实般多汁饱满的梦。哪怕在梦里,他也知道尉迟松把他抱到后堂的竹榻上去,自己离开,一个人去面对那把糟腐的枯骨了。这好像是件残忍的事。
梦境让萧玠脑袋有些迷糊。为什么这件事对尉迟松来说,会是残忍的呢?
他想着想着,自然而然睁开眼睛。
一个人坐在床前,一只手冰冰凉凉,正将他的额发拂开。
萧玠对上他双眼,有些口齿不清,叫:“阿耶。”
第167章
秦灼在死去一月后降临萧玠面前,萧玠睁大眼睛,看着分别七年之后秦灼增添皱纹的脸。
秦灼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对萧玠说,你受苦了。
萧玠伸出双手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颈侧,哭着说,对不起,是我害了阿寄。我带走了你一个儿子,又害死了你仅剩的儿子,我对不起你。
秦灼轻轻拍打他后背,柔声说,人各有命,命各有定,怎么能怪你呢。
萧玠摇摇头,阿寄如果还活着,现在就不会乱成这样。姑姑要推立华阳,世族要尊奉宗子,全都搅成一锅粥了。你还没有发丧,你还在灵堂躺着呢!我心里难受,但我没法给谁说……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心里难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