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91)

2025-12-25

  秦灼道:“不是。”

  两个人都默了,殿内一片安静,似乎能听到另一个人几近于无的呼吸。几十年来,陈子元从未觉得有一次沉默让他如此难耐,正要说话,已听秦灼道:“刚刚医官来给他看过脉了。”

  他抬眼看陈子元,“就在今年。”

  陈子元心中一震,忍不住往内殿瞧,“他今年不才四十五岁?”

  “四十六岁。”秦灼顿一顿,“累年油尽灯枯之相。”

  陈子元倒吸口气,“那岂不是……”

  “别的我不论,阿玠我是要管到底的。”秦灼平静道,“如果之后,两个孩子有什么难处……子元,你受累。”

  陈子元少有忌讳,这回却按捺不住,“哥,他是他你是你,这些年折腾的是他该!咱们要托孤还早呢!”

  秦灼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我的脉案温吉不是一直在看吗?她嘴上硬,只怕到时候心里是最难过的。我就这一个妹妹,你看好她。”

  陈子元叫:“我俩二十年夫妻,要你嘱咐!”

  秦灼蹙眉,“叫你小声些。”

  陈子元便压低声音,有些感叹:“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次假死之计吓坏了多少人。你是没见你儿子在灵堂里的样子,说他撞棺跟你走我都信,还有他爹……”

  说到萧恒,陈子元立马噤声。过了片刻,秦灼问:“他爹怎么?”

  陈子元倒吸口气:“你是真不知道啊?当时王城守备报给我,说有人拿梁太子玉符叫城门闯宫门,问我是放是拦,是拦的话要不要格杀。我赶过去时,他已经到光明台了。”

  秦灼追问:“到光明台干什么?”

  “挖你。”陈子元看着他,“人家说,死要见尸。”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想想还是打了个冷战。之前秦灼发现了光明台梁柱的锯痕,但不知对方是何身份、又要定什么计策,便召集秦温吉一家密谈,准备将计就计,假死引蛇出洞。

  秦温吉让他称病,实则离宫避祸。一家三口看似软禁君王似的光明台侍疾,也是为了营造秦灼在宫的假象。预备以后故意露出破绽,等对方动手,拿个现行。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地动。

  每念及此,陈子元都万分后怕。万一秦灼没有提前离开,只怕假发丧成了真发丧,现在这些人都是痛哭流涕的景象。

  但这些内情,千里之外的萧玠不会知道。他只在郑挽青的队伍里发觉南秦有鬼,使郑缚回京报信,等郑缚赶到,恰值萧恒去民间查访的时候。这么辗转奔波又磨蹉了月余光景。萧恒收到消息,当即带一支禁卫策马南下,甫至明山,便遇到地动。

  他一个人横越震中,狂奔入禁宫。

  陈子元道:“他一开始都没顾得上贴张脸。幸亏认得他的人不多,也幸亏他这些年样貌变得太大了……我赶到的时候,虎贲军的弓箭手已经把他围了三层,你也知道那废墟,手全都刨烂了……然后……”

  秦灼问:“然后什么?”

  “然后他把那具准备好的尸首挖了出来。”

  陈子元深深呼吸一下,说:“我从来没在萧重光脸上见过那种神情,不管是你潮州失踪那次还是你生完萧玠他赶回来那次……你知道,那具尸体穿着你的衣服,已经面目模糊。我看他跪在那里,开始摸那个血肉模糊的头颅。”

  秦灼说:“摸骨。”

  陈子元点点头,“是,那个头骨应该碎了,我看见尸体的额头凹陷了一大块。他摸了很长时间,然后去摸腿骨,应该是想辨认有没有接骨的痕迹。”

  但为防万一,秦灼准备的就是这样腿骨重接过的尸体。

  秦灼默了一会,问:“他怎么认出是假的来的?”

  陈子元说:“他没认出来。”

  陈子元没有描述萧恒崩溃的具体情形,他咬紧牙关,脸部肌肉绷紧,那个场景似乎让他这个多年积怨之人都不堪忍受。

  最后,陈子元只是说:“不得已,我告诉了他真相。我不告诉他他真能死在你那具尸体上。”

  秦灼说:“别说了。”

  陈子元也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站起来,就要告辞,“你好好歇息吧,肩膀的伤别放松,不是小伙子了。”

  他抱拳离开,临跨出门槛时又缩回脚,忍不住对秦灼说:“哥,别苦着自己了。一辈子一眼到头,有什么放不下呢。”

  秦灼冲他摆摆手,“少啰嗦吧。”

  等陈子元离开,夕阳也一点点退出宫室,白玉台恍然一个凄清冰凉的如名之地。秦灼坐在黑暗里,转动拇指上闪烁不定的扳指,像在抠开一个溃烂多年的伤口。终于,一种一往无前的决心感召了他,让他终于能打开帘子,往内殿里去。

  他跨出的脚步在竹帘垂落时骤然静止。

  那个本该昏迷的人从床上坐起来,像一块石头一样看着他。

  秦灼说:“醒了。”

  萧恒应声:“醒了。”

 

 

第174章 

  萧恒坐在准备给秦灼的架子床上,刚点燃一盏蜡烛,他也就成为内殿的唯一光源。这让秦灼得以看清他脸部的每一个细节,一个老去的萧恒,一个很多年前恍然见过的、沧桑疲倦的萧恒。两人静静对望,二十年时光落花逐水飘然逝去,只留下那双眼睛,面对自己时,依旧柔和明净。

  萧恒率先打破沉默。他把蜡烛捧起来递给秦灼,有些歉意,说:“没找着灯。”

  秦灼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指生日明灯的习俗,“哦,忙起来忘了。”

  他没接那蜡烛,从床边一把椅子里坐下。萧恒便放下蜡烛,秦灼总觉得那烛火突然黯淡下去。

  萧恒问:“肩膀的伤怎么样”?

  秦灼道:“还好,只是皮肉伤。”

  萧恒问:“膝盖找人看了吗?”

  他瞧见了自己跪的那一下。

  秦灼想着,只道:“看了,不妨碍,老毛病了。”

  殿内再度沉默下去。

  从前不是没设想过,如果再见面是什么情景。只是没想到,所有的爱恨,在对面的这一刻居然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就这么淡去了。

  原来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当年那样生生死死剜心剖骨的一片冰心,其实分隔多年,谁离了谁不是一样吗?

  秦灼看着他,少年青年的萧恒的幻影总从这副中年的躯壳里跑出来。

  他到底是孩子的父亲。

  秦灼不准备让他下不了台,便找话问:“你们什么时候返程?”

  “等这边安顿吧。”萧恒顿了顿,补充说,“就这么走,阿玠要悬着心。”

  秦灼问:“你们两个都不在朝中,能成吗?”

  萧恒道:“有杨士嵘和崔鹏英看着。我们这两年常不在朝的。”

  秦灼点点头,又皱眉道:“我看阿玠怎么这么瘦了?饭量也差。他就这么一直茹素了?”

  说起萧玠,两人多少自然一些。萧恒叹口气:“柳州之后就不沾荤腥了。后来郑家那孩子出了事……精神头一直提不起来,如今吃饭已经渐强了。”

  冥婚之事阵仗不小,秦灼多少知道风声,“听说……算是成了亲。”

  “是,小郑好人才,对阿玠很真心。”萧恒道,“两人收养了个女孩子,叫太阳。等有功夫,领给你瞧瞧。”

  “太阳。”这名字从秦灼齿间滚了两遍,他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欲盖弥彰地笑了笑:“一眨眼,阿玠都做阿耶了。总觉得还在怀里那么一点大,今年都二十四岁了。”

  说到萧玠的年龄,一道苍白影子从秦灼脸上闪逝而过。他颤声问:“他的身体……他五岁那年太医说……”

  “现在没有大碍。”萧恒忙道,“阿玠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他一个人战胜了很多事。”

  秦灼点头,“你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