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94)

2025-12-25

  多年前的影像从秦灼眼前闪现。

  二十年前,他询问岑知简是否还有延寿之法,岑知简给出了这个回答。

  岑知简说:饮食不能自主,便溺不能自控。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接受如此苟活。所以岑知简选择自尊体面地走向死亡。

  这时,萧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的时辰要到了,用这个,能再争几年寿数。”

  秦灼看了他一会,似乎是赞叹:“你好大的本事啊。”

  时隔多年,这语气还是格外熟悉。萧恒顿一顿,解释道:“我去年打西琼,一是因为樾州之事,更重要的是,西琼和齐国已达成一个成熟的联盟。拔掉西琼,就斩断齐国突入东南山区、进而切断永安运河的可能。以齐国素来做派,樾州和谈只是一时之宜,西琼除掉后,他们一定会转而联合北狄北越部族,形成新的军事力量剑指中原。新的消息来报,北方部族已经在边地骚动了。”

  秦灼问:“所以呢?”

  萧恒道:“所以,我只要再抢一年时间。只要一年之内打过庸峡拿下洛城玉城两个军事重镇,齐国十年将无兴兵之力。阿玠以后不管是想厉兵秣马还是修生养息,都会容易很多。”

  说到这里,他深吸口气:“但如果我这时候死了,大梁难免会陷入恐慌。郑绥之后,还没有培植出一个足以力挽狂澜的将才,三大营也有青黄不接的问题,而且民间对我的神化太严重了……我一死,齐国一定会趁势撕毁和平条约,联动各部族挥兵东进。阿玠对军事的把控远远不够,又是新君继位,要打这一仗,很艰难。”

  “抢完这一年,之后呢?”秦灼冷冷道,“你是咬舌自尽还是一刀抹脖子?”

  萧恒摇头,说:“我想多陪阿玠一段时间。”

  “我死了,长安城就真剩他自己了。哪怕我瘫了废了,只要有口气,对他来说,总还有人能靠一靠,总还有个地方,能让他做个孩子。”

  秦灼听着,把他肩头绷带勒紧,盯着那血迹做出评价:“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改了。你是真不把自己当条命啊。”

  萧恒任他动作,不叫痛,也不讲话。

  秦灼丢开手,萧恒的血气无可避免地濡湿了他的手指。这触感很引人厌恶,也有点谙熟的意味。就像只有梦魇里才会出现的故人——那你到底渴不渴望做梦?

  他看向萧恒,“你敢告诉我,就是打定了我不会拦着你。”

  萧恒说:“是。”

  他这样笃定的回答一下子把秦灼的怒意点燃了。秦灼腾地拧住他衣襟,面前铜盆药罐跟着桌案一起呗撞翻,霹雳炸响,满地狼藉。

  两个人呼吸吐到彼此脸上,他们都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到达这个距离了。秦灼眼中怒火熊熊,终于烧穿这些天虚伪的隔膜,明亮得像当年最为痛恨的时刻。

  他一字一句说:“你知道吗梁皇帝,你在白玉台待的每日每夜,我都强忍着不掐死你。”

  “我知道。”萧恒说。

  “我知道你肯和我见面,都是为了阿玠。阿玠想看我们两个和好,你再膈应,装也要装给他看。”萧恒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为了阿玠,你会帮我,对吗?”

  秦灼一把将他掼在一旁,气极反笑:“萧恒,你好,你很好!我当年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好啊,如你的意,那我就祝陛下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这时候他该夺门而出了,但他已非青壮的身体却走不动了。他只能尽可能地远离萧恒,慢慢蜷缩在那张罗汉床上。

  奇怪,太奇怪了。早年恨不得把这人剥皮抽骨,后来又觉得万事放下恩怨尽释,结果萧恒只用了几句话——甚至只需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把他以为早已烂掉死掉的地方刺痛逼活了。

  明明先放手的是你,明明先背弃的是你,明明不想让我生死与共的是你,凭什么现在跑来和我一起死的还是你?

  这一会,萧恒已经跪在他脚边,想帮他擦脸又不敢,只道:“你别哭,你别哭。我现在算是罪有应得了,老天爷来报复我了。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你别为我动气伤身,我看看膝盖,膝盖是不是碰到了?”

  秦灼甩开他的手,劈脸扇了他一个耳光。

  萧恒一动不动,秦灼又抽了他一巴掌。

  第三个巴掌的力道就这么耗尽了,他的手贴着萧恒的脸绵软地滑下去,他的身体也从床上滑下去。在秦灼即将跌倒在地时,萧恒伸臂接住他。

  秦灼要挣扎,却被紧紧箍住,他拳打脚踢,破口骂道:“放手!当年不是放得很痛快吗,不是从今往后不必再见吗?你来干什么,你他妈搞这一出为什么?说扔就扔说要就要,你把我当什么,我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击中了萧恒的骨头和伤口,但萧恒双臂如同铁焊纹丝不动。他的脸被迫碾在萧恒肩膀上,那血的气味不知混合着谁的汗泪再度浸染了他,让他像蛇遇雄黄一样头晕眼花了。

  这双手,这个人,这个他爱不完恨不完割舍了一辈子也没割舍下的人,他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到死也不肯放过他!

  秦灼力气渐渐被抽干,他瘫软在萧恒怀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萧重光……萧重光!你这个杀千刀的,我叫你坑了一辈子啊!”

  ……

  白玉台,残烛摇曳。

  萧恒赤出另一条手臂,秦灼持剑切下。

  鲜血从他臂上滑落,滴入盅子。

  秦灼合上盅盖。

  两人对坐无言,一室之中,只响起盅内的剧烈碰撞声。

 

 

第176章 

  时入九月,灾区重建取得一定成效。为了鼓舞人心,秦灼在金河流域举行雅集。

  灾难之后,人们急需一次欢闹将连日阴翳一扫而空。据记载,当日金河畔的盛大景象尤胜秦公千秋和光明万寿。而史笔遗落处,萧恒父子即将启程之事已是南秦宫闱的不宣之实。

  这天清早,秦寄做完早课回来,白虎台里却已空了。他唤人来问,宫女却一脸诧然,“梁太子不是和您一块出去么?”

  “出去?”秦寄心里当即有了答案,还是问,“去哪?”

  宫女道:“还能去哪,自然去河边。梁太子说,您嫌他对咱们风俗一知半解,要带他去见见市面……殿下,这么高的台子,你疯了?”

  秦寄从白虎台上一跃而下,打水漂的石子般跳到地上。他掐指一哨,召来一匹未具鞍鞯的高大骏马。

  【……】

  萧玠的病弱形象具有很强的迷惑性,连秦寄都经常忽略,他其实是骑术上的好手。一出王城,不远处的一抹白影便吊在秦寄眼前,但人群潮水般涌动而至,让那影子一条白鱼般钻入波中。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秦寄看得见他却够不着他。

  突然间,不知谁高叫一声:“让道让道,金像要入祠了!”

  本就鼎沸的人声再次掀起热浪,一下子把两个人冲远了。敲锣打鼓的舞龙队伍从街尽头穿梭而过,顶头是戏班子仿照华盖而制的彩旗,旗下绦带拂面时秦寄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火气味。在人们雷动的喝彩声中,一座彩塑大像坐在轿里翩然而至。

  是一个熟悉的男孩形象。

  看到它的一瞬,秦寄立即往人群里追寻什么,不出意料地投入萧玠眼睛。

  地动之中,灾民因太子祠的庇护得以栖身,对庙主心存感激,请愿重修损伤的塑像。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他们隔着人群彩仗和一座长生不老的金身对望,中间涌动的像是另一种人生的幻影。

  秦寄看到萧玠眼睛眨动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在萧玠脸上看到如此灵动的神情,他当即知道萧玠要溜。

  但他没能抓住萧玠。

  萧玠俯身夹紧马腹,比泥鳅还灵活地从人海缝隙里钻走了。他一直巧妙控制二人的距离,等一出街市,立刻打马狂奔得连片人影没有。

  【……】

  金河边说是雅集,其实跟春天的踏青相差不远,只是由官府出资,提供节会用品。好在南秦温暖,明山常青,芳草常绿,未见分毫萧条秋意,更有一轮极好艳阳。男男女女们结伴出游,或分茶,或斗酒,或对诗,或竞猎,蓝天白云下,尽是生机勃勃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