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消息,萧玠一言不发,重新在榻上躺下。不过一刻,额头便一层冷汗。阿子打湿手巾替他拭面,巾帕落入水中,搅碎一盆浓碧,等那张帕子再被拾起,水底沉的夏景已黄,拿帕子的手腕所披也从薄衫换成秋衣。那张帕子擦拭的颧骨逐渐凸起,脸颊上的血色也一寸一寸减退下去。
为了强健他的精神,阿子日日都会捡些时事说给他听。哪位大臣又同杨相公吵架啦,谁家里又搜出赃款啦,渐渐地,话题转换到教坊新演的曲子是琵琶还是琴鼓,以及陛下的信件。是的,萧恒每月必有两封书信送来,多与他讲些地方风物,信中也夹送些小玩意,明显是地方的特色,有一次还有两颗晶莹剔透的石子,明显经过打磨。萧玠将它串成链子戴在颈上。萧恒溢出来的牵挂,就是那点冰冰凉凉的重量。
这时候,萧玠就要撑起来给他写信。怕被萧恒看出字迹变化,一封信就要写废好多次。萧玠收到最近一封信已至立秋,萧恒写道,会赶回家陪他过仲秋。
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这个天子曾满宫明灯的日子。
一个人的生日。
萧玠先是欣慰,又察觉一丝异样。
这才外出半年,萧恒应当没有巡幸完毕。但他不是因私废公之人,绝不会为了陪萧玠过个仲秋就这么跑回来。现在回銮,可能是地方案有了全新进展,甚至有指控京官的直接证据。
萧玠多少还是惴惴,不知夏秋声会不会被这场风波再度卷入其中。但同时,也有些期待。
见一面吧,再见一面,这样启程离开,也能了无遗憾。
萧恒回京的消息已至,行宫上下也整肃起来。众所周知,皇帝回京的第一处一定是太子所在。
萧玠也早吃了一副提神的汤药,梳洗整齐,等待萧恒到来。
迎接皇帝的鼓吹声自清晨便响起,但至下午,皇帝依旧没有踏足。
萧玠精神不济,伏案小憩一会。一见他醒,阿子便奉上一只匣子,神色有些奇怪,“嘉国公世子刚刚来过一趟,送来一份节礼,请殿下亲启。”
他兀自嘟哝:“殿下吩咐过,仲秋节礼一应送去东宫,偏嘉国公府另有讲究。碍着前朝上柱国的威名,陛下对他们虞氏一直颇为礼待,却连殿下的话都听不到耳朵里……”
萧玠已打开匣子,见内里无物,只有一张字条。
他展开来瞧,见只有四个字:
速至承天。
萧玠浑身一紧,忙对阿子道:“世子在哪里,请他进来!”
“世子放下东西便走了,走了有一会了。”阿子忙道,“奴婢这就截他回来!”
阿子扶萧玠坐下,当即出门叫人,却被一个冲进门内的身影一撞。
竟是秋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萧玠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忙拉住秋童,“承天门出了什么事?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秋童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召集禁军封锁承天门,眼看就要大动干戈了!”
萧玠脑中一响,“什么干戈,为什么动干戈?是贪墨案主犯揪出来了吗,要明正典刑吗?夏相公呢,夏相公如何?”
“不是贪墨案!”秋童急声道,“陛下御马刚到承天门,那群接驾的大臣跟商量好似的,堵在门前请陛下册立皇后,说殿下失于教养,是无母之过。而天下无母,则乱象将生……殿下您赶快去吧,再晚点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第18章
世族有把柄捏在萧恒手中,如今又拿萧玠要挟,看似是逼萧恒退步,但萧玠心知,恰恰相反。
他们要激萧恒动手。
萧恒虽会为萧玠退让,但绝不会退让至底线之后。
天子脾气如何,这群久立朝堂的老狐狸岂能不心知肚明?
萧玠抓紧秋童手腕,“承天门……百姓有没有围聚?有没有清道?”
秋童道:“咱们陛下出行,哪里有清道的规矩?承天门前人山人海,万一真要动武……”
皇帝后宫空置,更是多年无立皇后,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国本摇摇欲坠,民间未必没有非议。对着百姓,世家大义凛然地喊出“请为天下立母后”,再有几个臣子冲锋,来一个撞柱自尽,作一副忠烈之态,便彻底把萧恒架在火上。
萧玠急道:“老师呢?老师不在当场?”
秋童道:“压根不见夏相公身影!”
萧玠深吸口气。
唯一能两厢安抚的夏秋声偏偏不在,世族是早有预谋。
萧玠知道,这件事是父亲的逆鳞,他绝不会就此妥协。
众目睽睽下,他要么被逼,要么杀人。一旦激起群情……
萧玠立即叫道:“备辇,去承天门!”
***
承天门前,围者如堵。
禁卫披甲执剑,将宫道和人群彻底分隔。而本该直达宫门的道路上,跪满身穿官服的世族高官。混乱之中,慷慨陈词声响彻云霄,远远便能听到:“国家无母,其将不治!望陛下以生民为念册立皇后!”
仪仗前,皇帝穿着常服,不为所动:“诸卿于国无用,先发制人学得很好啊!上下贪墨的大案,你们真当能只手遮天?左右,将众大夫持回家去,听候发落!”
一个世家子当即叫道:“臣乃京城薛氏五郎薛丞霄,任国子监主簿职。臣敢拿阖族性命担保,薛氏上下无人敢行贪贿之事。臣等请望母后,何罪之有?只因触动陛下逆鳞,便要受君父冤屈,以贪墨重罪发落枉死吗!”
他当即揭下冠冕抱在怀中,很有慷慨就义之风:“列为同僚,各位乡亲!若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臣等愿以死相谏!陛下如今只有一子,太子却因女乐私隐之事请囚行宫,不仅私德有亏,更是难担大任!臣等请问,如太子不堪扶,社稷则何如?陛下是要大梁绝嗣再入乱世,还是要将生民送入一个德行不修的储君之手!臣等泣血之言,陛下却因私欲枉法打压,岂是明君之兆,更是亡国之风!”
此言一出,四下又是惊骇又是喧嚷。他如今之举,就算萧恒以贪贿案发落他,他也能一口咬死萧恒是打击报复。
更何况,知情者都清楚,这只是世家撺掇起来的一个愣头青。
从当前调查看,薛氏的确不在贪墨名单上,至少目前没有证据,反而在一众世家中颇有善名。
但他清白,不代表他不愿为世家冲锋。
正因他清白,以萧恒的性格,不会枉法处置他。但也决计不会放纵他。
这种境况下,萧恒很可能前所未有地以犯上的罪名发落他。
这样一来,在民众之前,一个威武不能屈的直臣形象便能树立。一个人的身躯,可以成为世族向皇帝冲锋的重盾。
更何况,请求立后这件事,本身就是对皇帝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薛丞霄被禁卫按在地上,犹自不肯低头,冲萧恒连连叩首:“望陛下立国母,慰民情。臣忠孝已尽,虽触怒龙颜,愿请一死!”
他话音未落,两口一合,竟要咬舌自尽!
禁卫比他更快,当即捏住他下颏免其得逞。
萧恒尚未作色,已听人群外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我却不知如今情形,有人敢对天自称忠孝。”
萧恒神色骤变,立即掉头,见百姓纷纷后退,禁卫队伍也向两侧开列。
路尽头,一顶四抬辇轿落地。萧玠由阿子搀扶,却辇走来。
萧恒上前扶住他,只觉瘦得吓人,低声道:“阿玠,你先回去。”
萧玠却向萧恒行礼,“臣想问他几句话。”
萧恒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薛丞霄由禁卫架起来。萧玠走到他面前,听内侍提醒其官职姓名,便问:“我听薛主簿自称忠孝,请问薛主簿,你忠在哪里,孝在何处?”
薛丞霄声音铿锵有力:“陛下身为君父,臣等极尽奉劝之责,以正其过,是为孝。忠言逆耳,陛下不听,臣等只得身殉社稷,以忠于行。”
萧玠颔首,“国子监主簿,是个学识的。那我请问,舜王孝是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