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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在我们未知的角落,父亲种给阿耶的橙子几近病死。留守甘露殿的秋翁竭尽全力,先是换土换盆,最后把它连根挪到父亲那块田地里。我在父亲膝头的梦里看到了这一切。我在被父亲捧在掌中的人生里经历了这一切。我希望它活但不求它活。它被蛀空了根还绿着叶子,就是为了枝头仅存的那颗摇摇欲坠的果子。那颗果子活着它死,那颗果子死了它更是个死。
好好睡一觉吧。我和果子说。安心回归地里,明年在这片土地,会生出更新的种子。
第180章
我们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潮州。
父亲最终放弃了延长寿命的计划,那最后这段时间,我得陪他再走一遍来时的路,他得再看一看人间。
父亲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行程全部由他安排。我们先去松山,抵达时雨水连绵,父亲买了两件蓑衣,带我登上青羊坝。
电闪雷鸣间,我看到碧蛟江在下方腾挪舞动,被两侧大坝夹击,像一条受缚的黑龙。山峰映江,黑影如倒插的十指。指间,一片月影悬挂,宛如银白漩涡。它被江流扭曲却无法被冲走,这样一个永恒不灭的宇宙的涡流。
我问父亲:“之前你们修的就是这个坝吗?”
“嗯。”
“修的这么高。”我感叹,“听说那时候还在打仗,得修了多久呀。”
父亲说:“听你狄叔叔报,这是前年又加固的。当年主要是抢险,奉皇元年,我批了一个联通松山关四座山脉的工程,干了三年,很有成效。到奉皇八年,就能动土修整碧蛟江沿岸父土地山脉,到现在已经通了六州十一山,去年暴雨,这些地方也没有涝。青羊坝是整个大工程中游的关键之处,每次修整都要加固。看见底下那层松树没有?前面摞石塔的那里。”
我往对面看,借着电光,果然看见一排松树前一个模糊的石碓影子。
父亲说:“玉升年青羊坝决堤,只抢到那么高。这些活儿当年是将士们扛着干,现在是老百姓扛着干,每年都要折进去不少人。当年我们堵坝,一个男孩儿擦着我的手就被浪头卷走了,但我没有拉他。”
我握紧他手臂,说:“我明白。”
父亲说:“这坝是筑在他们身上,他们是真的英雄。”
我说:“所以在这边,你也给他们立了碑。”
父亲说:“是陵地。这里和潮州、西塞、所有为百姓牺牲的将士埋骨地一样,都是陵地。每到年底,要用祭祀帝陵的规格祭祀他们。”
我笑了笑,“但阿爹好像没去过阳陵几趟吧?”
父亲也置之一笑。
说到这里,我想起另一个问题。阳陵是大梁历代帝王陵寝,我老师附陵而葬,本来很符合他今上股肱的身份。但我已经知道,老师是倡导废帝制的斗士,那父亲为什么要把他埋在阳陵里?
我还没有出口,看到脚下汹涌暴怒的洪流,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如果把老师葬在他处,多少仇恨他的人会将他挖坟鞭尸,只有阳陵,是唯一的安全之地。
我握紧父亲的手,父亲却会错意,问我:“冷?”
我不想他挨淋,本想顺势点头,又想起父亲选择在为数不多的时间站在这里,说明对这山这水这坝这堤倾注了难言的感情。我便摇头,说:“不冷。”
父亲反而叹口气,将我搂到里侧,说:“走吧,咱们去瞧瞧你狄叔叔。”
但很不巧,我的这位叔父狄皓关是个尽忠职守的守将,听闻上游水势过凶,怕有差池,提前带守备军疏散百姓去了。听松山营讲,等他回来如何也要五日。
人生岂无憾事。
父亲留书一封,请他归时亲自拆看。我们在驿馆住了一晚,翌日便打道西塞。
我自打入学,从多少诗赋故事里听闻过西塞大漠孤烟的风光,却是头一次实实在在地眼见。我们抵达时正值黄昏,一轮残阳悬天,戈壁绵延在下,像一匹橙黄赤红变幻的绸缎,又像一丛被驯服的平静的火焰。
我摘下预备挡风的帷帽,有些讶然,“不是说西塞风沙大么?”
父亲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带我登上戈壁。
戈壁下,竟是一群半高不矮的乔木列队,几乎无叶,枝干如皴。戈壁绵延到地尽头,它们就扎根到地尽头。
见我吃惊,父亲解释道:“这是红柳。谈夫人带领营军百姓一块栽种的,防风固沙很有成效。”
我隐约瞧见几株颜色不同,问父亲:“那些发红的是遭了病害么,还是品种不同?”
父亲眯眼端详一会,解释道:“那几株的花还没谢完。你去吴州时见过红蓼花么?长得很像。这时节居然还有花,也是奇事。”
我站了一会便坐下,想撩沙玩,但这戈壁主要是砾石,找能玩的沙竟成了麻烦事。父亲看出我意图,说:“这边是岩漠,西边才是沙漠,想玩我们过去。”
我看了看天,摇了摇头,“赶过去要天黑了。太晚了。”
父亲道:“不晚。晚了我们点火。”
我不知道这几日两种蛊物在他身体里会不会产生更加剧烈的反应,如果有,会不会更加疼痛难忍。我能察觉出父亲行程的紧密,但我不忍心。我一切的目的都是不让他痛苦,至少减轻他的痛苦而已。
我抬手拉拉他裤腿,同他撒娇,说:“腿走麻了,想坐一会。”
父亲笑一笑,便松开马缰,从我身边坐下。这招从小到大,百试不爽。
我见红豆冲西边抬头扬蹄,忙叫:“小红豆!”
父亲笑道:“没事,云追跟着他,就算跑了也能带回来。”
果然,我见云追踏步上前,马骨被光影削出剑的锋度。他轻轻咬了咬红豆的嘴,红豆冲他打了个响鼻,甩甩鬃毛,还是去蹭他的脖子。不远处,我靠在父亲肩膀上。我们两人和他们两马,构成夕阳下一副交相辉映的剪影。
我问父亲:“赵伯父回来了吗?听说他旧伤发作了。”
父亲脸色有些凝重,也有些愧疚。他握着我的手,刚想开口,便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父亲迅速把我挡在身后,一只手习惯性按在腰间,那里本是他佩戴环首刀的位置。他站起身,没有回答,等来人在夕阳下的身影到了能被他看清的位置,他也惊讶:“是嫂夫人?”
那是个步履生风的妇人,身形微微佝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她身后,还跟着三三两两手持农具的青壮汉子,见她跑起来,也不明所以地跟着跑。
我父亲搀扶住她,笑起来:“嫂子,你身体硬朗呀。”
妇人笑道:“托将军的福,一切都好。就是挂念你们挂念的紧。这么多年不见,将军怎么瘦成这样?”
她认得我父亲,又称呼我父亲做“将军”,显然是关系匪浅的旧人,更可能是西夔营的人。
我意识到大抵是谁,父亲已将我拉过来,“阿玠,这是你谈伯母,你赵伯父的夫人。”
我便作一礼,笑道:“伯母安好。我在南边能安然无恙,幸赖伯父关照。”
谈夫人并不像很多人一样拘谨下拜,而是一把将我搀过来,也笑道:“第一次见咱们郎君,却不想是这么挺拔风度的人物!郎君能干,是咱们老老少少的福气。这是我那两个儿子,老大跟他爹在营里,刚回来,将军和郎君可能见过。这是老二,跟我种树养苗呢。”
既相逢,我们便和他们一道回城。谈夫人不愧是父亲老友,看出来父亲不欲声张,一应安排妥当。
回城路上,我问谈夫人:“赵伯父身体如何?”她只叹口气,摇了摇头。
我一颗心坠下去。
当时我去南秦,赵伯父率火炮营隔界驻扎。未几日疮伤发作,他的副将看不过去,向我请告,让他先回去休养。自那至今不过几个月光景,如何到了这般地步?
我还要再问,父亲不动声色按了按我手臂,我便闭住嘴巴,眼眶却忍不住地发热。
等回都护府见到赵伯父,却见他精神头很好,甚至亲迎出来,挽着我父亲手臂进去,只是脚步有些滞钝,完全看不出是病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