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312)

2025-12-25

  他抬手抚摸棺材,嘴角终于搐动一下:“他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

  秦寄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养儿一百岁。”

  萧玠没说话,将额头抵在棺材上,抱着那一截冰冷的死木,像抱一个总能给他依靠的肩膀。

  很长时间内,秦寄也没有开口。直到萧玠身体的颤抖平息下来,秦寄才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萧玠道:“如今士气正盛,大军已经全面反攻。东南战局稳定,西北和北方军队不会止步疆内。西北战场按照陛下从前的规划,务必攻克两个齐国重镇,‘抱香’也会继续在内协助。至于北边,我已经下达令旨,以封狼居胥为务,要在北狄的圣山圣坛祭祀大梁将士英灵。”

  秦寄听完,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萧恒呢?”

  萧玠浑身哆嗦一下。他连搓两把脸,深吸口气,道:“战局瞬息万变,陛下的事不能暴露。等全面胜利之后,我会昭告天下,继位登基。”

  秦寄点点头,说:“我要一道手谕。你登基之前,我会带一支虎贲驻扎京城。”

  萧玠当即道:“阿寄,我不能让两任诸侯王都做我的先锋。”

  “能替你打仗的有的是。”秦寄说,“但这段时间,你需要一个人守门。”

  萧玠犹蹙眉,“可南秦那边……”

  “有姑姑,我站得住。”秦寄道,“萧玠,致胜之际,别让他们功亏一篑。”

  萧玠犹不赞同:“你的右手……”

  秦寄打断:“守你一个人,我用不着两条手臂。”

  萧玠握着他那条右臂,像握一截死去的蛇尸。眼泪坠落在秦寄手面时,他渐渐弯腰伏在那条臂膀上,低低哭起来。

  先是喘息,再是哽咽,最后,他终于痛彻心扉地哭喊道:“阿寄,阿寄,我是孤儿了,我是孤儿了!”

  秦寄用左臂将他揽在怀里,整个人也像屏障一样罩在他身上。这是萧玠小时候,秦灼和萧恒经常拥抱他的姿势。

  秦寄把脸抵在萧玠脸侧,身体被怀中人带的一同颤动。他感觉有热流从脸上滚过,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萧玠的泪水。

  两人抱作一团时,他像对萧玠起誓,但其实只是一种陈述。

  他说萧玠,你永远都有我。

  ……

  是夜,月明星稀。在秦寄帮助下,萧玠重新挖开一座最新的坟墓。

  那张草席的丝络一露出黄土,萧玠就动不了了。他膝盖萎缩一样地跪倒在地,探出手,似乎想去摸那草席下的骨肉,但又怕摸到的不再是骨肉。

  秦寄说:“不用碰,再挖出一个人的位置,把棺落下去就成。”

  萧玠应是,把那个一人之坑挖阔挖深。他力竭之际,陈子元接过手,把坟圹拓扩完成。整个过程默契而安静,黄土溅落大地,响起一个新世界对旧世界的叩门之声。

  这个两人之坟扩建完毕,殿中棺材便由八个虎贲军官抬起,驭开月色向这边驶来。这时候,萧玠突然问:“真不把他带回家去吗?”

  望着那口棺材,陈子元也沉默了。反而是秦寄说:“就是叫他回家。”

  萧玠看着他,他不敢想象,承认这个事实,秦寄需要承担多么残忍的疼痛和压力。他一早就把自己排除在外,像他不属于这个“家”的一部分。为了成全秦灼也是萧玠的“家”,他把自己的家剜了一块补上去。为了秦灼不再形单影只,他把自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

  秦寄似乎知道他心之所想,说:“我死后要火葬。如果你还活着,把我当风洒掉。”

  萧玠说:“那时候我估计早就死了。”

  秦寄像没听见,转过头,继续问:“行吗萧玠。”

  捆缚棺材的棕绳已经缓缓下放,棺材也落入更接近黄泉的位置。棺木落底,一旁草席也受到震动,轻轻一摇,像伸出手掌。

  萧玠眼泪坠落下去,说:“好。”

  秦寄抓起一把泥土,挥到棺盖上。

  ***

  奉皇二十五年五月,这场大规模战役以梁军攻占齐国洛城、玉城,俘获北狄少主并封狼居胥为标志,正式落下帷幕。在这场倾国之战里,以“抱香”为首的细作队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大梁在被动状态,以伤亡两万将士为代价,折损齐军四万人、北狄各部族五万人,换取了其后长达两个帝王纪元的和平。期间,无数新秀绽放光彩,如沅州刺史姚文犀、赞州司马柳元熙、骠骑将军苏有让、安州都尉薛敢先,一应成为萧玠政权队伍的中坚力量。

  而五月之前,在东宫卫的铜墙之内,还有一层虎贲军铸成的铁壁。战事胶着之际,齐国发动细作,进行数次刺杀活动,皆在秦寄利剑下粉身碎骨。二人短暂恢复同床共枕状态,这时候虎头扳指已经戴在秦寄之手,证明他是无可非议的南秦之主。

  对于他们这段特殊时期的战备关系,除二人同进出起卧,梁史秦书还留下一条特殊记录:萧玠以监国太子身份临朝之际,秦寄不去剑履登殿立其后,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样旁若无人的倚重与偏信为历代诸侯王所不能及,也为秦寄之后的加封埋下伏笔。

  大军凯旋,也到了昭告萧恒死讯的时候。尘埃落定的前夕,萧玠最后一次居住东宫,这座承载他二十五年生命与悲欢的宫室,即将成为落锁的潜邸。

  秦寄问:“用收拾箱笼吗?”

  萧玠摇头,“甘露殿有一套我的东西。”

  但他还是走到书架旁翻找些什么,不一会,他捧着一盏走马灯和一座神主走出来,说:“带着这两个就成。”

  秦寄未置一词,接过那盏灯。

  他始终抱有某种怨恨,这种恨意永远不会因萧恒的死亡止息。他想他或许有朝一日会理解萧恒,但永远不会谅解萧恒。不会谅解一盏从没在他生命中闪烁过的走马灯笼。

  萧玠跨出门槛时,他顺理成章地把萧玠接在手里。

  秦寄嘱咐:“起驾吧。”

  瑞官锁上了东宫殿门。

  ***

  按照萧玠质疑,甘露殿的陈设未有更换,一切保留萧恒生活的原貌。那萧玠居住的,就是他父辈爱情的遗址。

  萧玠把郑绥神主安置在秦灼遗留的神龛里,仍取降真香作为供奉。等他收拾好这些,明日穿着的衮服已经送达。他见熏笼已经搬进来,秦寄正把衮服挂至上方,把每条褶皱都抖开。这些时日,萧玠贴身之物他都要一一经手。

  秦寄收拾毕站起,见萧玠正看着他,便道:“你去沐浴熏香吧。明早要动身去太庙。早收拾,早歇息。”

  萧玠问:“你去吗?”

  秦寄没有表示。

  【……】

  秦寄放下他的头发,在枕上打开,发现是两样东西。

  一张文书,和一方印玺。

  秦寄问:“一件?”

  萧玠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想锁在深宫里。你说你想做刺客,其实是想做一个探丸借客的游侠骑士。如果你想离开,我会任命华阳接手南秦,你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事做什么事。你拿着这张文书,能通达大梁任何角落不受阻拦。如果你想留下,留在光明台做新的君主,这块秦大君印,就是我的任命。”

  【……】

  ***

  奉皇二十五年五月初五,承载新帝萧玠的大辂车在秦寄驱驰下驶出承天门。

  在萧恒多年努力下,百姓面对仪仗匍匐跪地的旧习已经被振臂欢呼取代,而这润物无声之人已如春雨般回归大地。车驾在禁军护卫下出现在民众视野时,长安城顿时成为一片悲喜交集的海洋。人们在新君庄重的脸上看到酷似先帝的笑容,一时间又泣涕如雨。

  这是大梁建朝史上绝无仅有的国丧,新君没有下达任何禁止性命令,但这一天之外,大梁百姓不约而同地为先帝坚守了一年孝期,一切声色娱乐销声匿迹。

  这一天是一整年中唯一喜庆热闹的日子,人们在悲痛中送走先帝,迎来下一位有口皆碑的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