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43)

2025-12-25

  ……

  巨大的坠地声中,响起骨骼碎裂之声。

  萧玠感觉自己被砸成肉泥,全身的鲜血涌出,流满雪地。他的血流出身体又灌回身体,像重新变成胎儿,浮在血腥味的羊水当中。那血光闪烁着金色光辉,跟随鹅毛大雪,一股一股涌入他鼻腔口腔。脱胎十六年的萧玠早已退化掉洑水的本事,在这生命的血海里,他大声呛咳起来。

  他吐出口什么,一瞬间,像有一拳往他心口一砸,砸得他浑身一弹,从冰天雪地的异世弹回春暖花开的人世。

  萧玠在睁开眼睛前,先听到满世界嗡嗡作响的声音:杯盘撞翻声、拊掌声、脚步声、大笑大哭声,有人口齿不清地急声喊道,太子醒了……请郑先生,快请郑先生,太子醒了!

  萧玠茫然睁着眼,好久,才从一团强光中看清一个人斑白的两鬓,和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喃喃、无声地说,阿爹,别哭。

  ***

  二月中,南秦医者郑挽青入京。月底,皇太子苏醒,可进水米。

  萧玠醒后便要拜谢郑挽青,郑挽青拦住他,道:“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萧玠垂首,看向腕间铜钱红线,泪落潸然。

  待萧玠睡下,郑挽青走到纱橱外,萧恒正在等候。见他来,萧恒不作他言,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萧恒此举堪称惊世骇俗。郑挽青却如同意料之中,自己避到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搀扶。

  萧恒扶膝站起,躬身道:“先生医术精湛,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郑挽青淡淡道:“受人所托而已。”

  萧恒默然片刻,方问:“秦公好吗?”

  郑挽青对他们的内情多少知晓,道:“陛下若有心肝,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萧恒静了一会,道:“阿玠既已转好,请先生转告,别叫他太忧心。也请先生多看顾,他胃里和腿上的症候再不保养,再上年纪,要受罪。”

  郑挽青道:“陛下放心,公夫人虽是一地之主,却也体贴冷热。何况有少公在膝下尽孝,大王为此天伦之乐,也会善自珍重。”

  萧恒点点头:“那就好。”

  郑挽青看了他一会,纯然奇怪:“我听闻昔年故事,原以为梁皇帝割舍如同剜疮,如今一见,却是早入膏肓。真论起来,倒是大王比你要强一些。就算陛下你当年壮士断腕,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益处?”

  萧恒静了一会,说:“先生也说了,他现在,比我强。”

  郑挽青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道:“每逢上元,大王都要新手做一盏灯。据镇国将军所说,今年没做完便吃得大醉,这是醉中作的。陈将军托我转交殿下。”

  萧恒接过纸笺,打开看了好一会,忽然听到殿内低低的咳嗽声,他忙擦一把脸,将纸叠起贴胸口放好,跨步走进纱橱。

  ***

  元夕,梦阿玠,逢于故宫园子,望之,亭亭成少年。未及怀抱,倏然梦散。难为人道,寄《江城子》以怀。

  年来残梦却相逢,故池东,小楼风。圭照啼痕、未语太匆匆。人世几多离恨事,终萍散,转头空。

  欲寻又道万峰重,月华浓,与谁同?岂肯识吾、旒冕老青葱。捶碎山河都不是,星汉外,一宵中。

 

 

第27章 

  这段时间,郑挽青一直陪伴萧玠。除却照料他的身体,更极大地强健了萧玠的精神。萧玠病情渐好后,郑挽青常为他讲光明经文。其见地之通达明彻,堪称世之罕见。待萧玠基本痊愈,郑挽青方启程告辞。

  萧玠笑道:“听姑姑讲到,南秦要新选大宗伯统管神祠之事,先生已在候选之录。在此祝先生诸事皆宜。”

  郑挽青对此颇为平静:“多谢太子,一切听从天意而已。”

  郑挽青离去后,天也渐渐暖和了,大伙受萧恒的嘱咐,晌午把竹帘子都卷起来,叫阳光照进东宫里。萧玠仍倚在榻上,手里捡一本《春秋经传集解》读。

  这大半年他缠绵病榻,功课一应撂下,如今有些力气,便重新拾掇起来。太阳晒到书上,墨迹闪现一种矿石光泽的青金,连同萧玠的眉毛和睫毛,一应变成这柔和鲜亮的颜色。他翻过一页,正见阿子将炭盆搬到榻边。

  萧玠道:“开春这样久了,还供炭。”

  阿子将火钳靠在杌子上,道:“陛下嘱咐,殿中日日都要通风,怕殿下冷。”

  萧玠放下书,道:“这炭不呛,也没有烟。”

  阿子笑道:“殿下肺里的症候受不得烟气,陛下专门叫人取的银骨炭。这炭烧起来暖和,只这一点就能供一间屋子呢。”

  萧玠眉头皱了皱,“银骨炭出自西山,开采颇为耗费,自打奉皇六年起就被陛下禁了。陛下为了我再取用,要人怎么说他?”

  阿子服侍他之初只以为他脾气软和,久了才知道,越软和的人拗起来越要命。他不多讲,也不撤炭盆,起身时听见东宫外的棉布门帘一响,一段脚步声后,又是阁子的纱帘打起的声音。果然,秋童已经眉开眼笑地站在跟前,道:“今儿的药好了。陛下怕殿下刚起没吃早饭,叫人蒸了粉糕,殿下略吃一块再服药。”

  自打萧玠这场病后,一应汤药都被萧恒包办,每日都是由甘露殿炖好,再经秋童亲自送来。近日来,东宫也有些异样,宫人轮值看似没有变化,实则进行过调整调动,似乎进行了一场秩序井然的审问和清洗。

  萧玠是个很敏锐的孩子,未几日便问秋童:是不是我这场病有什么问题?

  秋童只模糊说,郑先生曾提点陛下,殿下这场病有些蹊跷。

  萧玠追问:是毒?

  秋童只道:一切有陛下,殿下安心就是。

  萧玠接了药碗在手,半晌却问,这就是陛下还不出京的缘故,是不是?

  秋童看他一会,叹道,殿下,陛下是大伙的顶头天不假,但他更是你的爹。当爹的真把你自己撂在家里,如何安心?昼也悬心夜也悬心,他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又能强撑几天?

  果然,这话一出,萧玠再也没提过催萧恒出京的事。

  是以如今阿子见了师父秋童,全如见了救星,慌忙从他手中接过药炉,又偷偷瞟了眼地上的炭盆。秋童会意,依萧玠的意思从榻边坐下,摸了摸他的手,笑道:“殿下打小手脚冰凉,非得拿炭盆才能暖过来。喔,这还是从前陈将军供的炭,当时没用那么多,全都积到了库里。再留几年受了潮,用不了也是可惜,殿下点着,觉得怎么样?”

  萧玠笑了笑:“暖和多了。”

  阿子心中惊叹他师父劝人的本事,回身掀开炉盖,倒了一大件的药。萧玠病后便换了方子,药汁倒出来,在阳光下如同绸缎,哗啦啦委到碗里,闪烁着丝织物般华丽的紫红光泽。古怪的药味钻进阿子鼻孔,阿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不太像草药的味道,反而有些生鸡蛋的腥气。

  阿子没做声,将药端给萧玠。萧玠正问秋童:“年前卢小青伙同王云竹贪墨的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还有……”

  他没有立即开口,但萧玠究竟想问什么,秋童岂能不知?秋童叹道:“殿下放心,夏相公举发有功,又行端坐正,并没有牵连在内。只是涉案的王云竹是他的姨表弟,夏相公多少要避嫌。且奴婢听陛下的意思,这事只是个头。”

  萧恒并不限制宫中议论朝政,秋童继续道:“按大理寺的奏禀来瞧,私扣官银之事绝不是头一次,但王云竹一个只供职的浪荡子,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殿下知道,他是王氏的子弟,又和夏氏许氏都有姻亲,这还没论他的师承。他若只是一条小鱼,底下只怕还藏着大鲸。杨相公从地方递来的折子,猜测王云竹上头的人和地方互为勾连,共行贪赃,款项之剧,足够三大营全体将士六年之用。”

  萧玠脸色乍然转白,半晌,只摇头一笑。秋童问:“殿下笑什么?”

  萧玠道:“我笑京中诸公愚蠢,他们唯恐地方出事将他们牵连出来,竭力阻止陛下亲巡,又做出春玲儿卢小青两桩命案,更给了陛下摸瓜的藤条。他们可能没想到,要查到自己头上,压根不用陛下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