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48)

2025-12-25

  王云竹案发时,我曾听教坊的老人掰扯过王家故事。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从他们的家学渊源算,王云竹不足挂齿。其父一支不过旁系,真论王氏的顶头,现在正是他的堂兄、王氏长房王云楠。王云楠供职国子监祭酒,统管各官学。除了从前的青门和从前的杨崇,要论门下弟子,便以王云楠为首。

  当时妙娘叫道,那岂不是将天下学生把持在手了?

  忆奴同她嘀咕,天下学生倒不至于,但能做官的贵族学生都算他的学生……哦,这样算,的确是“天下学生”。

  妙娘皱皱眉头,啊呀,陛下不是最忌惮这些大家同气连枝的吗,怎么放任他们至此,也不管管?

  忆奴笑道,你当是陛下不想管?

  妙娘问,陛下这样厉害,难道还管不了吗?

  忆奴同她掰指头,小声说,你瞧瞧朝堂上,郑、崔、杨、许,王、虞、夏……加上从前的汤,人家这八大家从开国起就扎着脚跟,陛下再厉害,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圣寿,哪里能同这千百八年的岁数比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能将汤氏拔掉、几个家族削弱至此,已经是天大的手腕了。

  我的思绪悠悠荡荡,陡然,被杨皇后的诘问惊回来。杨皇后看向他年纪稍小的外甥,冷声道:“郑缚,你自己讲。”

  郑缚不过十岁,想来未见过如此阵仗,通红的脸蛋吓得掉色,支吾道:“臣……臣同殿下置气,躲园子里喂鹤去了。想着殿下没瞧见,会叫人来找。”

  “就你一个人?”杨皇后问。

  “就我一个人。”郑缚扁扁嘴说。

  “你以下犯上的事,我往后再说。”杨皇后道,“现在,你是举不出人证或者物证了。”

  郑缚还要争辩,“可是我怎么可能害殿下呀!大哥是殿下的侍读,我害殿下,不就是把大哥往火坑里推吗!”

  杨皇后不理他,看向尉迟松,“既没有证据,便由将军做主问讯。”

  我心中一惊,看杨皇后的意思,竟要将郑缚交给龙武卫审问。虽龙武卫看她的面子,也不会对郑缚做什么举动,但此例一出,只怕这一堂的人难以善了。

  看郑缚的神情,只怕少见这位小姨处置人,连哀求都忘了,叫龙武卫带领去了侧间。既如此,再要问郑绥,奇的是,郑绥一上来竟也是默然。

  万事开头难,杨皇后也没料到先难在自家里,蛾眉微拧,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堂中,那位崔娘子已然出列,欠身道:“郑郎同妾在一处。”

 

 

第30章 

  崔娘子话音一落,郑绥竟先去察看萧玠脸色,萧玠却只垂首坐在皇后身侧,头一回不回地。

  我想起萧玠收到的那封信件,心里有了猜测。

  那位王郎哂笑道:“谁不知崔娘子同郑郎已有婚约,你们夫妇同心,如何作数?”

  郑绥扫眼看他时,萧玠突然开口:“若本宫作证呢?”

  所有人都看向他。

  萧玠却不去碰任何人的目光,只瞧被皇后握着的手,道:“我有些薄醉,自己去园中逛时,瞧见郑郎同崔娘子在一处。”

  王圣椿道:“郑郎是殿下的亲信,殿下自然要偏帮。”

  萧玠终于转头看他,“郑郎是我的亲信,更是皇后殿下的外甥,与我亲戚一体,害我又有何益?再则,厌胜之人要害的是我,王郎,被害之人哪有偏帮凶手说话的道理?”

  他对皇后道:“我去的巧,见二位叙话,不便惊扰。要走时瞧见崔娘子赠予郑郎一枚香囊,殿下不信,要他出示就是。应当收在他袖子里。”

  杨皇后叫道:“阿绥。”

  我看向郑绥,见他脸上血色已褪。这并不像清白得证之态,反而像被当场揭穿。

  他形容矛盾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

  这一刻,没有人如释重负。他抬头望向萧玠,萧玠冲他淡淡笑了,说:“并非故意偷听,还望见谅。”

  郑绥动了动嘴唇,讲不出一个字。

  如此逐一盘问完已是日沉西山,诅咒之人依旧毫无踪迹。皇后便再次发令,将众人分别押解下去,由龙武卫逐一搜身。

  如此一来,还不如直接交给龙武卫审问,反叫宫闱妇人指点,平白耽误功夫。

  但皇后并不像这么平庸无能之人。

  我怀揣疑惑,跟随众人鱼贯而出。走到门槛前,我回头看去,一殿夕阳,如一池火光。皇后牵住萧玠的手戴一枚戒指,宝石光射在他颊边,落下蓝疤,如同泪痕。

  前方龙武卫已经呼喝,拖拉什么,还不快走?

  我抬步跨出殿门。

  ***

  直到翌日天明,龙武卫才传来消息,谋害之人有了消息。

  萧玠从榻上合衣坐起,有些不可置信,“你说谁?”

  阿子将一只托盘端上前,上面是一包银针,并一条汗巾。

  尉迟松请他过目,抱拳道:“此二物是从教坊沈娑婆身上搜得。据臣调查,此类厌胜需取人偶,写明生辰八字,刺银针,置床下。再取殿下的头发指甲埋于宫室东处,若不能,可以由贴身衣物替代。臣问过阿子,这是殿下的汗巾。”

  萧玠看向那条汗巾,眼前画面呼啸闪过。

  芙蓉汤池,人影交织。

  屏风后探出一只手,放下一套干净衣物。

  他携衣而入,又匆忙换衣而出……

  这是他那日所系的汗巾。

  皇后见他神情,抬手抚摩他后背,蹙眉问:“他如何招供?”

  尉迟松道:“他说是为人嫁祸,但这二物是龙武卫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做不得假。且沈娑婆入宫以来,未曾更换衣衫,更不可能是凶手安置之后栽赃给他。再说,殿下贴身的东西……”

  他没有说下去。

  萧玠眼看那条汗巾,捏紧袍角,问:“沈娑婆,在哪里?”

  ***

  萧玠由人引去一旁阁子时,正听见有人冷笑,似乎仍在审讯:“一个男人,贴身带着银针,还有殿下的东西——你说你不是诅咒,难道殿下同你暗通款曲吗?”

  萧玠迈进门去,见沈娑婆被两个龙武卫押在地上,面前一盆清水,一刀黄纸,另摊开一卷萧玠辨认不全的刑具。沈娑婆一双手被擒住,竹拶子套在他手指上,他十根手指全然紫红。他脸上刚被泼了水,冷水正顺头发滚落,那副竹拶收紧时他浑身哆嗦起来。

  萧玠喝道:“在东宫滥用私刑,你们的脑袋不想要了?”

  龙武卫见他来连忙收手,沈娑婆也烂泥般瘫到地上。主刑的校尉上前抱拳道:“请殿下恕罪。陛下的旨意,若得凶犯,可以刑讯。”

  萧玠迅速将那副竹拶从沈娑婆手上取下来,见他十指已然红肿,人倒在地上,只用眼睛静静看着他。

  萧玠心中一颤,扭头道:“只这么两件东西,便算作确凿的罪证,龙武卫就是这样办案的?”

  校尉面有难色,“殿下,卑职等也不想动手,可这厮闭口不言,卑职全无办法啊!”

  萧玠平复气息,道:“你们先下去。既怀疑沈娑婆是凶犯,那就去教坊查他的底细,他为什么害我,总要有个根由。”

  校尉领命:“卑职请将军来陪着殿下。”

  “不必。”萧玠道,“我问他几句话。”

  众人虽不放心,但到底君臣有分,不敢违拗萧玠,且沈娑婆受了刑,也对萧玠造不成什么威胁。

  人退去,门关上,萧玠便要扶沈娑婆起来,道:“我瞧瞧你的伤,先上药。”

  沈娑婆打了个战,倒吸口冷气,萧玠立即不敢动他,也半跪在地上,虚虚扶着他半个身子。好久,沈娑婆才开口:“殿下不审问臣?”

  萧玠喃喃道:“你不可能害我,也不可能爱我……你到底为什么?”

  片刻后,他听见沈娑婆问:“为什么,不可能?”

  萧玠心里咚地一跳,连带身体都是。沈娑婆喘了口气,冲他笑了笑:“玩笑话,殿下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