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掉过脸。榻上光芒消散,迷雾逝去,皇太子的面孔清晰可见。皇太子问:“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秦华阳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答道:“梁太子,梁皇帝的儿子。”
他提醒:“不是什么人都随父姓。我不姓陈,我姓秦。”
他挣脱之时,那只手的主人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秦华阳沉默了。
萧玠站起来,看着自己掌心伤口,叹口气,说:“你走吧。你是政君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我不会杀你。”
秦华阳横眉冷目,问:“我阿娘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萧玠一愣,只道他不记得了,避而不答,只说:“你该走了。”
秦华阳看着他的脸,缓慢、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我舅父和你的关系。”
萧玠心头一震,再次看他,这个孩子眼里闪烁着残酷、毒箭一样的冷光。他正冷冰冰道:“梁太子、萧太子,或许我叫你秦太子更合适。”
萧玠默然不语。
秦华阳看了他片刻,突然一笑:“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他了。”
话音一落,秦华阳纵身投身帐外,如鱼入水,夜色之中,溅起一梭透明涟漪。萧玠快步追去,只闻远处马蹄催动。他没瞧见巡逻,也来不及叫人,忙拉过营边一匹御马翻身追去。
但秦华阳的马蹄太快了。
秦华阳简直像是野马的儿子,他一上马背,就化作骏马的一部分。萧玠竭力追赶,也只听到呼呼风声。驯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天生天养的野马。
眼看那人越来越远,萧玠深深呼吸,从靴边拔出一把匕首,挥臂刺在马臀之上!
骏马哀鸣一声,吃痛狂奔起来,剧烈颠簸里萧玠几次险些掉下马背。他满嘴锈气,死死攥住马缰马鞍,眼睛紧盯前方那点红影。
到了,快到了!
骏马跃过了秦华阳的马头却越发狂躁。黑夜之中,马鸣越发凄厉,马目越来越红,身上的伤口和入肉的缰绳将它彻底激怒,骏马不断打转、扬蹄、高跃,试图将萧玠颠下马背。一待萧玠坠地,这匹激发野性的伤马当即会把他活活踩死。
突然之间,萧玠感觉马背剧烈一簸,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震耳欲聋的哀鸣声穿透夜空,前一刻还发狂的马匹轰然倒地。
他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天旋地转间,才发觉身后还跌倒一个人。几乎是落地的一瞬,秦华阳就爬起来拨过他,检看他身上有无伤口。
萧玠躺在草地上,眼睛无目的地转了转,尚未回神。
面前,秦华阳丢掉匕首,一身鲜血。地上,马匹轻微抽搐几下,喉管割断,血染草野。
秦华阳探手的瞬间,萧玠已经纵身把他压倒,抢过地上的匕首,逼住秦华阳的脖颈。
秦华阳看看匕首,再看看他,连连冷笑:“刚刚不是说,不杀我吗。”
萧玠咬住嘴唇,难发一言。转瞬间,秦华阳臂起手落,萧玠只觉右肩关节一痛,已然被秦华阳卸掉右臂。
男孩把他从身上掀翻,反手夺过匕首,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要翻上马背。
萧玠突然叫道:“你准备弑君!”
秦华阳的背影停住了。
萧玠用左臂支撑自己起身,迈过马尸时蹭脏了衣袍。他缓了口气,道:“你准备弑君,但选择在陛下离席的节点,又把踪迹抹得很干净,说明你有过考虑,并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说,你并不想祸及南秦。”
秦华阳拨过马头,像个魑魅,冷冷地,盘踞在马背凝视他。
萧玠声音异常冷静:“但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就此罢手。如若圣躬有损,我敢保证,政君不会回去,温吉王城会被大梁铁骑踏成平地。”
两人之间,月光湛湛,冷风飕飕。秦华阳面无表情,这么看了他很久,说:“你真是你爹的种,和他一样,没有人心。”
萧玠笑了笑:“你说是,就是吧。”
秦华阳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当然不认识他——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说:“你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他终于突破异常的控制力,把真正的情绪暴露出来。秦华阳冷声逼问:“你到底是谁的儿子,你一点也不记得萧恒对他做过什么事?你是怎么能跟这样伤害他的人生活下去的?你为什么不报复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每一问都像一支利箭,借助月光的弓弦,毫不留情地射向萧玠。萧玠全盘接受,只能说:“父母之恩大于天。”
秦华阳问:“你的母呢?”
萧玠无言以对。
秦华阳眼中鄙夷之色闪动,不再理他,正要喝马,突然听那人叫道:“我报复过他。”
这句话对秦华阳似乎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早于他的理智,他已经双腿一拧,黑马重新掉转过头。
面前,皇家猎场犹如荒野,皇太子颓眉耷眼,宛如一只初死的孤鬼。
他哑声说:“我报复过,并且他一看到我,我就还报复着。我了解我的父亲,这是让他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还有什么惩罚能大过死亡呢?我报复他,我怨恨他,我也心疼他。”
月光很稠,如同胎膜,将他二人缠绕其中,宛若同胞。一时间,萧玠脸上生起一股和他相肖的铁青之色。秦华阳看在眼里,陡然产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他听到自己问:“真的有大过死亡的惩罚吗?”
萧玠说:“如果你见过他这些年的话。”
秦华阳冷嗤一声,也不说话了。
萧玠试图抬动自己的右臂,只是徒劳,便道:“我离席太久,太子六率会来寻找。趁人还没赶到,你快走吧。”
秦华阳冷笑:“你现在不怕我杀了他。”
萧玠说:“我谎称生病回宫,陛下已经赶了过去,如今将近子时,陛下已经到了。别说是你,就是整个虎贲军,也冲不进宫城一步。”
秦华阳没有多说,将那把淬毒的匕首插进靴子,说:“你跟不跟我走。”
“什么?”
秦华阳问:“你一点也不想念他吗?”
萧玠说:“我想他想得要死。”
他顿一顿,缓声说:“但华阳,我不是秦太子。秦太子是你的表弟秦寄。我是萧太子,只能是。”
秦华阳没有多说,就此拨马离去。临走前,他深深回望一眼,对萧玠说:“你记住,我不姓陈,我姓秦。”
喝马声响起,马蹄声远去,萧玠立在那具骏马的尸首前,看它的血缓缓流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掉了一串眼泪。这么站了一会,他也就慢慢踱回去,径直走进一顶有光亮的帐子,冲里面迎上来的人道:“三哥,帮我个忙。你别怕,我没事,我……”
他张了张嘴,好久,才发得出声音:“我胳膊接不上了。”
第39章
虞闻道帮萧玠接好手臂,又找了药膏给他擦关节,从始至终,只嘱咐一句夜间骑马尤其要当心。
萧玠不敢擅动肩膀,到底不好穿衣,只得叫他:“三哥。”
他赤出右臂,罗衫搭肩,一旁烛光淡淡,洒上肌肤,如同蛛网。
虞闻道的目光稍稍顿留,像一只春虫的触角,离开之时,牵起几缕蛛丝。
萧玠也看着他。
片刻后,虞闻道拿帕子擦净手上药膏,跨步走上来。
他动作迅速,手法却极轻柔,几乎没有牵动到萧玠的伤处。这个距离,眉睫可见,呼吸可闻。萧玠心中有些古怪,下意识抬手掩了把领口。
虞闻道正给他系纽子,便将他的手摘开,笑道:“叫臣帮忙的是你,现在遮掩的也是你。臣是个男人,殿下又不是女孩儿,有什么忸怩的。”
萧玠要恼,叫他:“三哥。”
虞闻道笑了笑,含着戏谑,往下一瞧。萧玠意识到,他在看握着自己的手。他也跟着低头看去——虞闻道的手要大,已经接近成年男人,一只手富富有余地抓着自己左腕。腕上的光明铜钱卡在他指间,红线也从他指缝中冒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