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72)

2025-12-25

  他蹲下,将萧恒遗落的麦穗拾起,丢到麦堆。萧恒往前割,他就跟在后面拾穗。

  萧恒说:“你坐回去,这边土呛,一会再咳嗽。”

  萧玠置之不理。

  萧恒终于停下动作,站起身,低头看向萧玠。

  萧玠生起股犟劲,盯着他的眼睛。

  萧恒说:“听话。”

  萧玠看着他,一语双关:“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萧恒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把镰刀放下,麦子抛堆,伸手把萧玠从地里拉出来。

  他沉声说:“这不是你干的活。”

  萧玠说:“阿爹,你是皇帝我就是皇帝的儿子,你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你种地我就能种地,你理政我就能理政,你杀人,我就能杀人。”

  萧恒道:“这件事不一样。”

  萧玠问:“有什么不一样?只因为我是半个南秦人,就不一样吗?”

  一瞬间,萧恒脸上像绽裂一道透明伤口。他看了会麦堆,又转回眼睛,说:“阿玠,他是你阿耶。万一他真的牵扯进来……这个处置,不能你做。”

  “难道你就能处置他?”萧玠反问,“这么多年,你忘记过他,放下过他吗?”

  两个人都静了,麦穗簌簌摇动声里,萧玠有些茫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道伤痕,这个人,竟能这样轻易地揭破、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许久,萧恒才能发出声音:“我放不下。”

  他迅速道:“但阿玠,我已经辜负他,如果非得再对不住他,我最合适。”

  萧玠急声问:“再对不住他,你还能放过你自己吗?”

  他眼圈发红,忍了许久,还是咳嗽起来。萧恒忙替他抚背,要进去给他找药吃。萧玠紧紧抱住他一条手臂,许久,才平复下气息。

  萧玠脸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阿爹,就算这件事真的和南秦有关,我来查,他不会恨我。也只有我来查,能够保护他。

  “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是你最坏的选择。但我也是他的儿子。”

  萧玠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我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萧恒感受到他握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的骨,秦灼的肉。他们的骨肉,可能要代表骨去审判肉。这是一场人伦的活剖。

  萧玠见父亲没有反应,忙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是我来办,我一定能做到毫不徇私吗……所以臣请陛下,给臣一个得力之人,并给他相当的权力,能够辅佐臣、提点臣,必要时候,也可以挟制臣、骂醒臣。”

  他牵起萧恒的手,抚摸过他手掌的伤口,慢慢与他十指交扣。

  萧玠柔声说:“阿爹,夏天到了,麦子熟了。你不用天天给它施肥松土了。”

  萧恒抬眼望去,黑天之下,麦实累累,宛如黄金。

  ***

  翌日,上林设宴。

  杨峥离京。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景让整个长安城热血沸腾,无分男女老少,纷纷夹道而观。人群往上林的方向簇拥而去,杨峥逆着人潮,牵马走向西城门,身边,是前来送行的夏秋声。

  夏秋声问:“要走多久?”

  杨峥笑笑:“不打准,快则一年半载,也可能十年八年。”

  夏秋声正要开口,不远处,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状元郎到了!一人呼则万人呼,喧天的喝彩声里,一匹白马从长街尽头奔驰而来。马背上驮一个大红身影,那张清秀脸庞上,露出新科状元崔鲲腼腆的笑容。

  杨峥和夏秋声一同引颈,跟随游行的马队,忽然瞧见多年前开恩科的春日。春二月,夹道的欢呼声与香囊花枝的投掷间,他们帽插宫花,打马穿街。身穿状元红袍的夏秋声还那么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笑起来眼角也没有皱纹。他骑一匹装饰金鞍的高头白马,春风得意,眼睛依旧润如青玉。香囊抛来时杨峥前后闪避,听见砰地一声,不由回头去瞧,见身后裴兰桥一手握缰,一手是一只投来的四角香囊。她好看的眉头蹙起,让人想到的是宝剑锋芒而非青蛾触须。杨峥想,怪道俊俏不过探花郎,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超越榜首的耀眼光芒。

  下一刻,裴兰桥叫他,杨峥尚未回神,已被她挥手将一物投在怀里,要喊人,那黑马已往前跑去了。杨峥打开掌心,见是一片秋香色上的竹枝明月。他往街边望,果然瞧见一双素手慌忙拢好幂篱,压低身体潜进人群,像鱼潜进海底。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以为那个春天,只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万众同庆的欢闹里,夏秋声和杨峥在人群里对上眼神。

  这么多年,他们各持己见,站在朝堂的对立面。同僚的争斗水火不容,同科的情谊却是百年难修。

  夏秋声凝视杨峥的脸,崤北的风沙叫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但他眼中却仍光彩闪烁。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到底有娘娘在,到了地方……”他叹口气,拱手,只是道,“士嵘,你多保重。”

  杨峥翻上马背,冲他揖了揖手,接着抽响马鞭,逆人潮而行,凛冽秋风中他衣袍鼓动。

  当日,上林苑上,皇帝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

  授崔鲲刑部员外郎一职,权同侍郎,理王府众女案。

  东宫代天旁听。

 

 

第45章 

  崔鲲离开怀化故居后,便在扶桑巷赁了一间屋子,不大,但足够她一人居住。她的确身负很多与世俗对女性认知相悖的特质,譬如,酒量。从她上林宴饮的表现来看,甚至堪称海量。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分毫醉意。

  当她打开房门,看到屋中坐着的人时,第一反应是酒意上头。

  镇定,崔燕微,你和储君毫无瓜葛,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崔鲲在门槛外站住脚,用一种有些自我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地审视这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少年人。她揉了揉眉头,试图打散眼前幻影,这时,萧玠已经从椅中站起来,启开嘴唇——

  “崔娘子。”他这么称呼她。

  老天。

  崔鲲没打算能瞒过萧玠,但这场有关身份的对谈,至少在她脑袋完全清醒的时候。

  崔鲲立刻打断:“等等。”

  萧玠从善如流地闭嘴。

  他看着崔鲲摘下官帽,和鬓边簪的一朵大红牡丹绒花——这时节牡丹早谢了,就算是萧恒也只能叫人赶做绒花——然后重新走回庭院,从院中水缸里掬起清水,开始洗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相信,眼前的萧玠并非醉意产生的影像,并且接受良好。

  至少,她已经整理好仪容——如果不算从脸颊上滴落的清水的话——并冲萧玠一揖,“殿下可曾读过大梁律?”

  萧玠不知所以,“读过一些。”

  “大梁律第四卷第十八条陈明,私闯民宅,笞四十。”

  “但大梁律对私闯民宅的限定,一是夜入人家,一是盗窃财物或伤人。我都没干。”萧玠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崔娘子,我是真心诚意来造访的。”

  崔鲲点点头,接过帕子擦脸,那点醉意也消退干净。她看了看桌上,“不管是君臣之礼还是待客之道,臣都该给殿下敬茶。但臣刚回来,烧水做茶就要浪费不少时辰。”

  萧玠接道:“就不若开门见山。”

  崔鲲颔首,抬头看向萧玠:“臣罪犯欺君,但看殿下并没有问罪的打算。”

  “虽不问罪,但想问清因由。”萧玠缓声道,“娘子已然许嫁郑绥,怎么会现身科举?”

  “因为妾同小郑将军的婚约,是一笔交易。”崔鲲道,“清河家风不比京中,十分守旧严苛。妾想考女试,父母却不甚认同。妾在家一日,便受困一日,若嫁作人妇,方能不受束缚。妾需要一个支持妾与试的郎婿。正巧,冠军大将军自京中登门提亲,妾也听闻,小郑对此推三阻四,瞧着不像有意风月之人,心觉有门,便趁机来到长安,想和他见面商议此事。妾通过侍女,向小郑递了一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