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童四下瞧了瞧,说:“您吩咐的,殿下跟前不许见利器。”又道:“要么咱们回去拆看。”
萧恒静了会,还是动手拆信。先用指甲来剔剥火漆,等漆印脱了封口,才开始撕信。他估计是怕撕到信纸,先靠桌案将信封朝下打了打。
他手部很稳,动作缓慢,撕口也整齐,这么看来很沉得住气,但秋童听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粗,也越来越急。
萧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撕开信封,手指从衣服上捻了一把,把掌心的汗渍和火漆印擦干,这才将信纸抽出来。
足有两大页,萧恒落下第一眼时秋童听到他鼻中出了股气,像笑意。再看他脸上,表情柔和,嘴角却下抿,像个了然的苦笑。
一时间,阁中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等萧恒将信合起来,秋童方奓着胆子、小心翼翼问:“大公……有什么指示?”
萧恒将信合进衣襟,眼皮也垂下来,说:“骂我。”
***
“你给梁太子去信就罢了,你给萧重光写信?”秦温吉只觉脑仁跳着疼,“你怎么想的?”
秦灼连连冷笑:“怎么想的——我问问他怎么当爹的,怎么还没阉了姓虞的小子,好好的儿子怎么给我看成这样!”
他一掌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当年我本就要带阿玠走,他使计策把孩子留下。好,留下就给我好好待他,我走了才几年,阿玠出了多少事?孩子养不了就给我送回来,嘉国公世子……他不做,我做。”
秦温吉眉头紧蹙,“上个月梁皇帝昭告天下,册太子生母秦双娘为正一品夫人。人家有爹有娘,用得着外人给他出气?现在长安城一团乱麻,都有人污水泼到南秦头上来了,你动手,是嫌不够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吗?”
“既然遭了污水,就不能枉担骂名。”秦灼捻动那枚青石虎头,“人食五谷,总要生病。”
秦温吉嗤笑:“虞闻道未必会病,倒是你,真该请郑翁来瞧瞧。至于萧玠——历代王公贵族闹出了多少丑事,□□的□□的春宫图都传出去的,还不都好好活着?”
“我、他、妈、比、你、要、知、道。”
陈子元见秦灼脸色血色褪去,心中砰地一响,忙伸手一边按住一个:“别吵了别吵了,这么大事你俩吵什么呢!”
他又偷偷拐秦温吉一胳膊,“你少说两句。孩子这样,还看不见摸不着的,能不着急吗。”
秦温吉胸口起伏,盯着秦灼,到底没再出口。
这一静,秦灼的力气也被争吵声抽干。他颓然坐在椅中,手肘撑着膝盖,双掌盖在脸上,哑声道:“温吉,他和我不一样,他才十六岁……那么点的小孩子,他怎么受得了?再这么下去,我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眼吗?”
秦灼说:“我已经四十岁了。”
秦温吉默了。
片刻后,她再度开口,声音漠然:“相交泛泛,各不相干——就算我不拦,秦灼,你能为他做什么?”
秦灼双手抵在额上,一下重似一下地喘气。
窗上闪过一道影子,迅速地,没有任何人察觉。
***
秦寄性格冷僻,少与他姑表兄弟外的同龄人交道。他已经开蒙两年,伴读之事却拖到如今,近日由秦灼做主,选了几个贵族子弟进宫待选。
秦华阳从园子里遇着他,也劝道:“你以后当家,总要有人在朝中扶持。”
秦寄说:“我有你。”
秦华阳笑道:“是,臣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二话,但朝中这么一大摊子,你以后还全都指望我了?殿下,你就这么一个大表哥,省着点使吧。”
他见秦寄一脸不耐,拍拍他肩膀,“你以后御下,若有自小的情谊在,君臣之义也更牢靠。”
秦寄皱眉,“自小的情谊?”
秦华阳点点头,“你瞧,容城侯褚玉照可是舅舅的伴读,为了襄助舅舅背井离乡十余年。舅舅自己都说,当年若无褚玉照帮扶,不一定有如今。”
秦寄踢了踢脚下石子,“他阿耶褚山青还是祖父的伴读,又怎么样?助纣为虐眼睛不眨一下。”
“阿寄……”
秦华阳刚要开口,却被秦寄嘘声打断。
这时节木芙蓉开得好,枝浓叶茂,将两个小子的身影完全遮住。秦华阳听到不远处宫池边响起投石打水漂的声音,还有几个男孩谈笑讲话声:
“进宫这样久,别说殿下,连白虎台都没登过一次。不要咱们就早开金口,我阿耶刚从西边弄来匹好马,我还没骑过呢!”
“说好马,你能比得过太子?人家阿娘可是西琼的女君,西琼最不缺的就是婊子一样的野马——”
“和野马一样的婊子!”
“虽说琼君是咱们的公夫人,但一年正经来不了一次。也是,人家身边有配做鸾凤的兄弟,故土难离,抛夫弃子也是常事。”
一阵笑声响起,穿过水波和枝叶灌进耳中。秦华阳心头火起,正要出口呵斥,手臂却被按住。
秦寄眼睛透过芙蓉木缝隙盯着池边,面无表情。
那几个少年无知无觉,仍大声交谈:
“哎,你有没有听说萧家那桩事?”
“谁没听过,那才是聋子!梁皇帝捧在手心的独子叫人开了苞,真是倒数百年都没听过的奇闻。中原正统,泱泱大国,也不过如此!”
“听说卫队闯进去的时候,那俩人还没完事,梁太子更别提,叫人搞到神智都昏了。之前都夸他君子来公子去的仪容,原来君子公子太子,到床上都还不如婊子!啧,也不知道他那一把病骨头,要在床上躺……”
他突然舌头断掉一截似的戛然收声,因为伴随啪地一声响,一支利箭已经刺破树枝树叶冲他眉心射来。这少年浑身发软,比他双腿瘫软还要快,飞箭已经擦着他的脸颊嗖然射过,嗤地射在池旁石缝间。
他勃然欲怒,却在下一刻面如死灰,扑通栽在地上。
众人接连跪倒,哆哆嗦嗦叫道:“殿下千岁,丹灵侯金安!”
秦寄已经走出木丛,一把木弓握在手中。秦华阳手掌按在他肩上,露出警示的眼色。
秦寄没有立刻上前。
他把弓扔掉,把腕上戴的铜钱摘下,抛给秦华阳接着,活动了活动肩膀,说:“可以拉架,等快打死。”
第56章
但等秦华阳掐着时间去拉架,秦寄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是秦太子,贵族子弟再尊贵也没有胆子同他动手。更何况,就算动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眼看秦寄一脚要跺到那男孩胯卝间,秦华阳忙冲上去将他拉开,“你要是废了他,舅舅得把你抽个半死!你还嫌他不够闹心吗!”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宫中巡逻卫队已经闻声赶来。秦华阳仗着个头也仗着秦寄不和他动手,将他右手往背后一拧,喝道:“原委我替你说,你先去我家找我阿耶,事了了再回来!快去!”
秦寄鼻中喷出几股热气,放松了身体。秦华阳也就放开他胳膊,这时候才发现秦寄右拳已经鲜血淋漓。
他怒极之下,有几拳失了准头,叫那男孩闪避过去,打在岸边碎石上。不过秦寄没有分毫吃痛之意,他脸孔依旧冰冷,因为打斗而生的红意像两团冰冻的火焰。
他握了握秦华阳的胳膊,说:“哥,你还想这些人扶持我吗?”
接下来,秦寄没有动弹,站在一地狼藉和鼻青脸肿的世家子之间,等待他父亲传召的旨意。这段时间,他把手擦干净,将那串铜钱紧紧绑回手腕。
***
秦华阳登上光明台时,先于秦灼的脸看见他按在额角的手,也就知道他又开始犯头痛。
这是在秦寄出生后落下的毛病,之一。
秦华阳见秦寄拉着一张死人脸,知道指望他不上,先上前附到秦灼耳边说了几句。
秦灼盯着秦寄,脸色缤纷变化,等秦华阳退步后,他瞧了瞧那几个断胳膊折手的贵族子弟,对陈子元说:“你送他们回去,里头的由头,亲口说给他们老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