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绥一愣,下意识点头。
萧玠说:“热还穿甲呢。”
郑绥酒量比他好,但也没好多少,便站下榻,将甲胄卸掉。卸掉后也不知道做什么,就站着。
萧玠指指脖子,“都压青了。”
郑绥抬手一摸,甲胄已在颈侧勒了一圈痕迹,磨得有些破皮。他笑了笑:“不疼。”
萧玠将他地上的甲胄拾起来,掸掸灰尘,铺在膝盖上,说:“劳你回来一趟。”
郑绥只说:“没有。”
萧玠倚在案上,突然道:“其实我走,并不是只为老师。”
他侧脸趴了一会,轻声问:“绥郎,今夕何夕?”
郑绥道:“奉皇十五年,三月初三。”
萧玠笑道:“是,已经快要八年了。”
他脸埋在臂弯,被灯光映暖。郑绥静静看他一会,伸手用拇指替他擦了擦眼角。
萧玠笑一下,撑身捉起酒杯,“吃酒。”
郑绥和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冷月在天,幽烛彻夜。
萧玠酒吃得太多,只觉如陷云堆,浑身软得没力气。昏昏沉沉间,像有谁的鼻息洒落。他坐在榻边,郑绥仍站在榻前解甲。
甲胄落地后没有停下,他又除去革带,除去冠服,脱掉衣裤时也蹬掉靴子,最后手掌松开,将东宫鱼符按在案上。
郑绥走上前。
萧玠浑身动弹不得,脑袋也晕。
他要做什么?
郑绥从他面前站住,大半灯光映在他身上,他身体的每一寸纤毫毕现。萧玠有些脸热,却没有动一根手指的力气。
郑绥探出手,粗糙的指背缓慢摩挲他的侧脸。
萧玠心里觉得古怪,喃喃叫一声:“绥郎,我……”
郑绥低头吻住他。
第4章
萧玠感觉嘴唇和齿关被撬动,有什么滑进口中,是郑绥的舌头。舌尖相触的一瞬间一些更久远的碎片从脑中闪过——甘露殿红帐摇曳,萧恒挟着脸亲吻秦灼。
下一刻他被郑绥压在底下。
萧恒脱掉秦灼衣袍时郑绥脱掉他的衣袍。萧恒注视秦灼郑绥注视他。郑绥吻着他注视他。
萧玠有些喘不过气,皱着脸呼吸,叫:“绥郎。”
郑绥抬起脸,问:“什么?”
“我……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萧玠张不开口。
郑绥仍罩在他身上,垂手向下,抚摸着问:“这里吗?”
他指上生了茧子,萧玠浑身一麻,更说不出话。
郑绥仍低声问:“是这里吗,殿下?”
萧玠呜咽一声,身子向上一弹。
他睁开眼睛,案上蜡炬已灰。
是个梦。
这是……什么梦?
萧玠轻轻喘息,察觉黏腻,心中有些害怕。朦胧间一动,只觉后腰一硌。
是武人腰间的革带。
他浑身一僵,垂头看向身下,自己枕着郑绥的一条手臂。
郑绥衣衫俱全,和他相互枕藉着,这时也睁开眼,见萧玠神色骤然清醒,忙撑身起来,“臣酒后失仪,殿下……”
他要拉萧玠,萧玠却霎时白了脸,揽衣跳下榻,鞋都来不及穿,只道:“你再睡一睡,我、我还有事,我该去磕头了,我先走了。”
门扇砰地一响,在风中晃晃荡荡。萧玠落荒而逃的背影已然不见。
郑绥手指缩了缩,重新落回膝上,将榻边的甲胄拾起来。
***
阿子不敢走远,一直在隔壁厢房守着,听见门开的动静,还未出去,便见萧玠匆匆跑出院子,好半晌,才见郑绥踏出门来。
听闻这位小郑将军比太子还要小些,看上去却更有年长的神气。此时弦月挂宫檐,郑绥已穿戴好甲胄,将盔抱在怀里,和刚来时没什么分别。只是脸色微酡,看得出浅吃过酒水。
郑绥在屋檐下略站了站,不知想什么,过一会才戴好盔戴,迈步下阶。
阿子在这时候迎上来,问:“将军要出宫吗?”
郑绥点点头,“我本就是无诏跑来的,再逗留下去,只怕对殿下不利。”
阿子晓得武将无诏返京是多大的过失,也不敢劝留,只问:“将军不等殿下回来?多少知会一声。”
郑绥一顿,“还是劳烦内官替我转达吧。”刚要抬步,又嘱咐:“以后别给殿下找蜜煎佐药,看着煮些金银花水。他有肺疾,那些糖饵他吃不得。”
阿子连忙应是。
郑绥话毕,却没有立刻走动。他原地立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内官。”
阿子忙道:“将军折煞奴婢,有话吩咐就是。”
郑绥斟酌片刻,还是道:“殿下金枝玉叶,如今旁居外室……个中是何缘故,望内官告诉我,叫我走个安心。”
阿子道:“殿下因为夏相公闭府之事心中郁郁,自请出宫的。”
郑绥沉吟不语。
天子舐犊情深,太子更是纯孝之人,很难只因国事而生龃龉。
只怕还有旁的缘故。
他问道:“殿下出宫前有没有什么异样,或者碰见什么人,遇着什么事?”
阿子思索一会,突然眼睛一亮,道:“还真有。前一段陛下的千秋,教坊进宫献艺,殿下去听他们排戏,回来就不太对了……”
***
萧玠跑入汤池时,四下空无一人。
他脸仍红着,也来不及解衣,合身跳进池中。他在水下闭不长气,不一会便挣出池子,在水花波纹间轻轻喘息。
梦中郑绥的气息仍在脸畔,那双手似乎仍抚身而过。萧玠浑身似被虫蚁爬过,一阵麻似一阵,鬼使神差地,双手探到衣摆之下。
水声波动响起。
萧玠紧紧闭目,腿有些站不住,贴着池壁往下滑。郑绥手上薄茧的触感在梦中也太过真实,余韵犹存在身。
郑绥叹息般叫他,殿下。
萧玠脑中啪地一响,眼前也有些朦胧。一片惊雷般的余声中,有袅袅曲声传来。
是当日,他步入后园所听的折子。
园中林花初绽,萧玠坐在栏边,听两名小生唱演。那二人一个扮君王一个扮将军,所唱正是今上初登基时郭雍容所献之曲。
萧玠合掌数鼓点,正听那君王念道:“朕与许郎至此,何患香烟。”
萧玠手掌一滞。
微风乍起,扑簌簌一阵飞花迎面,他只是不觉。
台上,君王问道:“朕肚里又藏着甚么?”
将军道:“万岁腹中含日月,乃是我王朝好河山。”
君王道:“令郎与河山在一处哩!”
萧玠骤然立起。
曲声戛然而止。
萧玠问:“怎么不演下去?”
扮将军的小生上前,拱手道:“回千岁,后头的曲目陛下勒令删汰了,这出戏也禁演了好些年。只是里头的唱腔精绝,极锻炼功夫,咱们舍不得全然丢弃,常选它来开嗓练功。”
萧玠声音发紧:“陛下为什么要禁这出戏?”
众人面面相觑。帝心似海,向来难以揣摩。还是那小生乍着胆子,再拜道:“大抵是这戏牵涉龙阳,又关联男身孕子,太过淫佚狭邪,难登大雅之堂,故不叫演了。”
萧玠耳边一片嗡然。
龙阳育子……是狭邪吗?
那你和他算什么,我算什么呢?
他呆呆立住,落红飞入掌中,如此刻洁白溅落掌中。
而消散不久的惊梦里,郑绥在吻他。
萧玠浑身剧烈一抖,整个人贴紧池壁,大口呼吸。
这个梦是不是就算龙阳?他是不是也是龙阳?他怎么就会是龙阳?
而且……他为什么会梦到郑绥?
他怎么能梦到郑绥……怎么能玷污郑绥呢?
池中,萧玠茫然垂首,透过粼粼水面,望向自己双腿之间。这么看了许久,池面突然泛起涟漪,一圈,两圈。萧玠头颅渐渐低垂,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终于把脸埋进双手,无声哭泣起来。